一
鄭允拓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手裏捏著一份剛從公文處理係統裏打印出來的文件,打印紙上的墨香他聞著很愜意,這是省裏發下來的一份有關副科級幹部去揚州某大學在職培訓基地學習兩個月的通知,鄭允拓作為今年新提拔的全市縣局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科級幹部,黨組會研究討論學習名額時,他自然成為不二人選。
“煙花三月下揚州”,這個時候去應是不錯的,他上揚著嘴角,心情超乎尋常的好,自大學畢業走出校門踏入社會以來,他從來都沒有回頭看過,可這會兒,對於校園的記憶紛至遝來,食堂、宿舍、操場,曾經多麼習以為常熟視無睹的一切,現在想來竟有些親切和懷念了。
他翻開附件,目光緩緩掃過一大串的學員名單,然後猛然在K市,某某局伊沙子這個名字上刹住,他愣了一下,伊沙子,是她,這個名字除了她還有誰?此刻,他居然聽到心髒在胸膛裏怦怦直跳起來,真奇怪,都快奔三的人了,莫非還象當年的小男生一樣小鹿亂竄麼?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自嘲的笑了笑,我說難怪心情會這麼好了,原來沙子,沙子也會去啊。
猶記得剛認識沙子那會,她還比他高出整整一個頭呢,那年他四歲,她七歲,記憶中他似乎是穿著開襠褲跟著沙子一路跑著長大的。
那時他們住隔壁,住了好些年,也許是因為兩家隻隔了一層牆壁的緣故,整個院子裏允拓隻喜歡跟沙子玩,沙子也不介意這個胖敦敦慢吞吞的跟屁蟲,願意帶著他。其實他老不情願叫沙子姐姐的,沙子看上去那麼瘦,臉象葉子那麼小,整個身形仿佛一陣風可以吹倒,但是大人們要他叫姐姐,而且沙子說不叫她姐姐就不帶他玩,他也就隻好屁顛屁顛的左一個沙子姐姐,右一個沙沙姐姐了。不過別看沙子人清瘦,可古靈精怪著,玩起來風風火火,精力仿佛永遠也揮灑不盡,能跑能跳能攀能爬,許多男孩子不敢去的地方,她都敢去,一點也不象她模樣兒那般嬌氣。用現在長大後的眼光來看,那時的沙子簡直就是個瘋丫頭,她帶他玩的那些地方允拓現在想起來都會後怕。記得在建築工地上,她讓他從兩三米高的腳手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還說閉上眼就不會害怕;在鐵路邊,她讓他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火車開來時軌道的震蕩聲;她帶著他,點著薰得睜不開眼的牛皮氈,在廢棄的烏漆麻黑的防空洞裏鑽;下雨天,她帶他在河邊濕滑的岩壁上攀爬,腳下是一個個渾黃的漩渦;至於爬樹,上屋頂,那都是日常小菜了。
沙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爬樹了,坐在樹稍上蕩著腳丫子,那似乎是她最享受的時刻,也是允拓最享受的時刻,雖然很多時候他都爬不到沙子坐著的高度,可是那風吹樹葉的嘩嘩聲,間或小鳥的啾啾聲在他們的耳朵裏聽起來有如天籟。沙子說,風吹樹葉聲,那是她最喜歡的聲音。允拓想,她這麼喜歡樹,前世一定是住在樹上的動物,允拓還會想,那麼我一定就是她曾住的那棵樹。不對,有一次沙子在樹上親口反駁了他的這個想法,你是烏龜,慢吞吞的小烏龜,總也爬不上來的胖烏龜。似乎為此,允拓還生過好一陣悶氣,隻到後來沙子說,因為你有一個結實的背啊,我不是每次都踩上你的背才能爬上來的麼?所以你是最結實的小烏龜呀,還有,女媧娘娘就是用烏龜的腳撐起塌下來的天的哩。那個時候允拓還不知道女媧娘娘是何方神聖,不過似乎頂天立地的是烏龜沒錯,沙子喜歡烏龜,我就做烏龜好了。
可是甘願做烏龜的允拓怎麼能趕上象兔子一樣一路蹦蹦跳跳的沙子呢?好不容易小學畢業了,趕到沙子的學校去讀初中,她卻讀高中去了,然後好不容易考上沙子的高中,沙子讀大學去了,然後千辛萬苦又不幸複讀了一年趕到大學時,沙子畢業了,才剛來得及給畢業典禮上的她送上一束鮮花,那個時候的她居然差不多認不出他了,而且重點是,她的身邊有個高高大大的男生,足比他要高出一個頭。再然後,聽說她考了公務員,聽說她嫁去了K市。就這樣,他一路都沒趕上,隻因為,隻因為一開始他就沒趕上她的出生,晚了足足三年。三年哪,對於十到二十歲的豆蔻年華,那就是差距最大的時候,她已經發育完全之後,他還沒開始變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