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係舟
開皇十一年三月的一個早晨,大相國寺的鍾聲敲響了,皇城還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朦之中。
神武門打開之後,一名黃衣敕使飛馳而出。在高高的崇樓上,有一個身影目送著他穿過尚未蘇醒的市坊,穿過京城巍峨的九門,直向蒼山連綿不絕的山脈而去。
在離蒼山主脈百裏之遠的山溝裏,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傍晚時分,滿村的人都收工回家了,雞鳴狗叫女人罵孩子跳。隻餘一個瘦長男子腳下放著兩捆柴,在村口的夕陽裏徘徊。
黃衣敕使遠遠地就下馬步行。到了那布衣男子麵前,當道一跪,口中道:“見過安寧侯。陛下有口諭帶給您。”
葉漸青掃了掃衣擺上的泥巴,那黃衣敕使卻站起來道:“陛下說不用下跪。”葉漸青心中暗道,我也沒準備給你跪呢。隻聽那人模仿裴昭業的口氣,道:“漸青年輕有為,有功於社稷,朕愛憐唯恐不至。自今起準假三年。節鉞、寶劍、玉璧都不用收回。著安寧侯在外明察暗訪,代天巡狩。”
敕使說著就從懷裏掏出一個木盒子來,遞給葉漸青。葉漸青拿著手裏,一時百味雜陳。
他以為這一次裴昭業真的要跟他撕了。卻沒想到對方給他來了一個四兩撥千斤,反而顯得自己刻薄寡情又小裏小氣。葉漸青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問道:“聖上和太子的身體都好嗎?”
“聖躬安泰。開春之後,太子入了睿思殿讀書。”
葉漸青好奇多問了一句:“殿下開蒙了,師父都有誰啊?”
“京兆尹左大人講曆史和律法,戶部侍郎柳大人講算學和格物。”
左風眠什麼德性他太知道了。柳淳風聽說是吳嘯存的得意弟子,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葉漸青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一幅畫麵:小太子可憐兮兮躲在睿思殿的一角,一把鼻涕一把淚咬著衣袖:左師,柳師,不要啊……
他彼時純屬幸災樂禍。不過一個月後,當葉漸青看見一隊偽裝的鏢局人馬在山下停住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最先從車上下來的是麵有菜色的柳侍郎,一落地就扶著車把狂吐起來。緊接著五歲大的小太子活蹦亂跳地撲到他懷裏:“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書上說得果然沒有錯。葉叔叔,這裏好好玩啊。”
葉漸青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沒有糊塗之後,憤而轉向柳淳風:“怎麼回事,柳大人?”柳淳風擦了擦嘴角,一臉苦相地轉向他:“聖上憂心皇子的教育,說宮裏教不出合格的繼承人,要我陪殿下在這裏讀幾年書。”
儲位是天下至危至險的位置。裴昭業自身的經曆告訴他,天下沒有比皇宮更險惡的地方,隻要在那裏待上一兩年人生都會發黴。作為享有中興之名的明君,承平末年的動亂使他對天下大勢有著清醒的認識。貪腐之風、貧富分化隻是暫時緩解,打破僵局需要新的偉大人物。
有這樣眼光、能力的人物,皇宮是培養不出來的。
“胡鬧什麼啊?”葉漸青麵色發白:“殿下身份至重至貴,怎麼能長久待在鄉野之地?就算住上一兩年,然後呢?還不是要回宮裏。到時候讓他怎麼麵對群臣?殿下才這麼小,怎麼忍心讓他和皇後娘娘母子分離?”
“陛下說,等殿下稍有自保能力,或者送往北疆,或者送往西洋。”柳大人嘔啊嘔啊的,除了口水,終於沒什麼可以嘔吐的了。
“西洋?”葉漸青瞠目結舌。柳淳風慢慢走過來,道:“三年前,西洋一艘商船因避風暴駛入了瀛洲的港口。幾名使節到京城叩見吾皇,獻上了不少貢品,陛下與他們有十幾日的長談。這兩年,東海已開了三處港口與外邦通商。再過幾年,陛下要派海船出使西洋。”
什麼?為什麼裴昭業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些?葉漸青一臉茫然。柳淳風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譏諷道:“安寧侯三年不回來,一回來屁股都還沒坐熱,人就跑個沒影,讓陛下跟誰說去?”
沒有共襄盛舉,葉漸青倒不覺得有什麼遺憾。他低頭望著小孩子,睜眼說瞎話道:“殿下,這裏到處是蟲子、猛獸,一點也不好玩,你還不如回宮裏。”
小太子抱著葉漸青大腿,淚眼婆娑哀求道:“父皇說如果葉叔叔不讓夜叉待在這裏,就會送夜叉到雲州徐帥那裏。”
這真是赤裸裸的報複。小孩子亮晶晶的眼神讓葉漸青心裏堵得慌。從前隻有他給裴昭業添堵的份,現在是反過來了。
他掃了一眼隨扈,問道:“要留幾個人在這裏?”“就我和太……少爺兩個人。隨葉兄安置吧。”柳淳風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他一個正三品京官,混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也實在是夠夠了。皇帝再給他加幾個太子少師的頭銜,他都不想幹了。
葉漸青又問:“柳兄會種田不?”柳淳風搖搖頭。“會打獵不?”再搖搖頭。“會放牛養豬不?”柳淳風麵色泛白,大約是想到了豬圈之類的髒東西,轉身又開始嘔吐。
蒼天啊,佛祖啊……這算是徹底放養,靠天收了。
夜叉穿著尋常人家的粗布衣裳,牽著葉漸青的手走在山路上。“周雖舊邦,其命惟新。父皇要我以後做一個不循規蹈矩的皇子。葉叔叔,你要教我些什麼?”
也罷,中州山川秀,曾有兩位王座在這裏盤桓,這裏的水土說不定真的能養出點不同品格的東西來。
葉漸青此時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根本是將太子當寵物一樣豢養。“葉叔叔沒什麼可教你的。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泛若不係之舟。你就跟葉叔叔先學學種田放牛吧。”
這一天,愛好記日記的顧蘇,在本子上記下一行字:茲發來太子一個,侍郎一人,月給銀米若幹。
二流蘇帳
早在太子和柳淳風還沒有來蒼山之前,他和顧蘇過著既緊張又甜蜜的生活。
青山碧水,白鷺時時掠過水田。十幾年前兩人住在這裏時,無心欣賞的風景,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可以消磨了。
每天清晨,他帶著農具到山下,和附近村民一起種田。中午休息的時候,會到附近山林轉轉,要麼打打獵要麼砍點柴。到了傍晚,他就回到半山腰的草廬。先把柴火和獵物堆在東廚,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再邁入了堂屋。
日落蒼山,夕陽的微光中,顧蘇正在大桌旁擺放碗筷。葉漸青伸手想去拿飯碗,被他一掌拍開,板臉道:“洗手。”葉漸青嘟著嘴,又重回廚房洗了手。
吃飯的時候,顧蘇夾了一塊炙鹿肉給他,他笑眯眯地吃下去了,朝顧蘇撒嬌道:“還要。”顧蘇就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碗裏。葉漸青臉頓時垮了下來,委委屈屈地吃完了這頓飯。
收拾飯桌,洗好了碗筷,天已經全黑了。葉漸青又檢查了一遍屋前屋後和火灶,拴上了門。山溝裏的人睡得早,這會子都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他端著油盞上了二樓,果見顧蘇正坐在燈下看書。
教主頭發全白了,眼角眉梢也有了皺紋,看上去像三十多的人,不再是風度翩翩的裙屐少年。
但是和他年輕時相比,葉漸青更愛他如今飽經風霜的容顏。
可以喪心病狂地說,他在看見顧蘇容顏開始枯萎的那一刻起,心裏就像兌了蜜一樣的甜。
過去,他那點小情小愛,不敢捧到神功蓋世、不老長春的顧蘇麵前。沈蔚、李四海等人,顧蘇尚且不放在眼裏,何況一個小小的他。而且,他會老會醜會死,但是顧蘇不會。特別是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解不了的毒後,他就徹底死了這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