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1 / 2)

民國三年,十一月初的深秋。

上海法租界林立著不少小洋房,各有各的精致裝潢,唯獨最裏頭有一棟房子隻刷了個白漆,素麵朝天地杵在一堆鶯鶯燕燕中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主人是個憊懶性子,不愛打理自家庭院,院子裏隻栽了一棵碩大的法國梧桐,這季節,落下的葉片積成了小山。

楊大維的電話打過來時,程遙睡得正香,蔡媽按住了聽筒,朝樓上喊話:“幺幺!楊局長叫儂來呢!快點下來啦!”

無端被人打碎了美夢,程遙肚子裏憋了一陣火,她搔了搔頭發,吸了一口長氣,也沒穿鞋,光著腳跑到了樓下,等再接過電話,轉眼又換了一張笑臉。

“幹爹,這麼早找我,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吧,快和幺幺說說。”

電話那頭,楊大維很是得意地笑了幾聲,“儂準備準備,明天晚上陪我去見個人。”

“什麼人啊?能讓幹爹您這麼上心。”

程遙心安理得捧著楊大維的臭腳,交談間隙捂著嘴巴小聲打了個哈欠,一邊對著蔡媽比劃,讓她做幾樣小菜去。

“北平來的公子哥,見了儂就曉得了。”

楊大維沒有細說,匆匆交待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自打皇帝下台,北平那地界就沒真正安生過,現如今正當火的倒是那幾家老字號,譬如皇城腳下人人都想著巴結一句的陸家。

這陸家本也沒有什麼稀奇,往上數三代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隻是到了這一代,本家中出了個頗有膽色的青年人物,讀過私塾,也出洋留過學。從外國回來,正趕上孫□□命,他便打上了革命軍的主意,與革命軍四處做生意。可你要說這小子是什麼維新派、改革派人物,那倒也不像,他照舊是老派的少爺作風。

聽人說,這家少爺最喜歡聽戲,也愛去風月場上鬼混。

程遙記得,這陸家少爺名為陸斯年,外頭都叫一聲陸老板。

倘若明日真要碰見這刺頭,那事情可就難辦了。楊大維那點小九九放在上海灘還勉強夠看,放在陸斯年眼裏,不過是徒增笑柄。

還要帶著她一塊往出丟人,楊大維不愧是她的便宜幹爹。

程遙撫著腦袋直搖頭,冷不丁小風一吹,凍得她打了個哆嗦,她這才想起自己隻穿了一件真絲的吊帶睡衣。

蔡媽放下碗筷出來,見狀從樓下取了一件厚重的大衣替她披上了,“幺幺,過來恰飯啦!”

亂世難得苟全,程遙這樣的聰明人也吃過不少苦頭,幸好她有一個風光的早死老爹,給她留下了不少家產。她長得標誌,又會來事,早些年拜了上海當局楊大維做幹爹,成了上海灘有名的交際花,來往洋場的多少得給她三分薄麵。

背地裏怎麼罵她,程遙聽著了也全當耳旁風,倒是蔡媽實心眼,總是忍不住要上去和碎嘴的人分辨幾句。她也不管,吵贏了程遙高興,吵輸了程遙給出頭。

想了些有的沒的,程遙裹著大衣安安靜靜坐下來喝粥,白粥配著幾樣清淡小菜,按蔡媽的話來說,這才能養胃。

蔡媽是蘇北人,丈夫死後投奔到了上海的親戚家,因為做飯好吃,手腳嫻熟,被程遙老爹買下照顧小程遙。

哪想到蔡媽這一來就是十幾年,生生把程老爹熬死了,最後隻剩下蔡媽和程遙兩個相依為命。

蔡媽陪著程遙吃完早飯,外頭天已大亮,晨光散去了上海早晨街頭的濃霧,顯出幾分原有的弄堂模樣來。

院子裏的梧桐樹禁不住風吹,又在唰唰落葉。

程遙窩在躺椅裏,隔著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不知是在看落葉還是在看蕭瑟的街道。

蔡媽收拾好碗筷,沾濕的手在圍布上仔細擦幹淨,拿了一把細齒的木梳子替她梳起長發來,“幺幺,又要出去啊?”

程遙眯著眼,拍了拍蔡媽的手背,語氣輕鬆,“這回是去見個俊俏的小後生嘞,要是看上我了,我就讓他入贅到程家來,姆媽儂說好伐?”

蔡媽不懂那些彎彎繞,笑著說:“啊呀,幺幺都喜歡的那肯定好啊!”

程遙也跟著笑了笑,卻不盡眼底。

楊大維很看重這次的會麵,特意提前兩天在和平飯店定下了包間,還吩咐了程遙,千萬不能給他丟了麵子。

程遙自然是笑著應了,當天晚上程遙從琳琅滿目的衣櫃裏挑了一件朱紅色的旗袍,長發用烏木簪子盤成了發髻,隻在腳上係了一根銀色的腳鏈,墜著一把精致小巧的平安鎖。除此之外,不帶一絲一毫多餘的首飾。

小轎車緩緩停在和平飯店門口,眼尖的男服務生認出這是楊局長的車子,連忙上前拉開了車門,彎著腰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程小姐,楊局長讓我帶你過去。”

他有心想瞄幾眼身後女人的風光,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看,隻好用餘光瞥了兩眼。

第一眼,隻看見一隻白嫩的腳背,纖細的腳踝上係著一條銀色的腳鏈,暖黃色的光暈打在腳踝上,如同縈繞在一塊色澤飽滿的美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