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祠堂的第三日, 謝逸忽然覺得這一夜過得極為漫長,他的嘴皮開始發幹,身體也搖搖欲墜。不知何時清晨到來, 一隻沉穩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隨後他緩緩抬頭,未及對方的眉眼,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辛苦了,孩子。”
那是父親的聲音, 謝闊來了。
謝逸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挺直的腰背亦彎曲了,像是泄了氣一般坍塌頹廢了下來。
在你最難堅持的時候, 旁人的一句安慰是要人命的,謝闊深知這個道理。
於是那麼短短幾個字, 就攻破了謝逸的心防,謝逸艱難地開口,喚了一聲:“父親。”
“回吧。”謝闊輕聲說道,“你跪了這麼久, 可以回去了。”
謝逸一眨不眨地望著父親,沒有說話。
謝闊輕輕拍了一下謝逸的肩膀,他的聲音猶如歎息般,“少衡, 你已經接受過懲罰,以後便不必再為這件事煩憂。”
謝逸聽不大明白,“父親這是何意?”
謝闊垂目望著謝逸,眼神中帶著一絲絲憐憫, “不管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你的決定究竟如何,從今以後,無論你做什麼,謝氏祖先,你的祖父,你的族人,包括我,都沒有理由再責怪你,明白嗎?”
謝逸還是不明白,他的腦子像是一團漿糊,隻看到謝闊的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來的每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卻怎麼也想不通。
“那家規呢?”謝逸輕聲問道。
“家規不是還在麼?”謝闊輕笑一聲,“傻孩子,三天已經夠了,總不至於你還想把命丟在這兒不成?丟在這兒,你心心念念的小影奴可怎麼辦?若你不在,我可是會欺負他的。”
這話都是玩笑,謝逸自然聽出來了,他被謝闊扯了一把,就那麼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可惜腳都僵了,連站都站不穩,他隻能靠在父親的懷裏。
父親扯著他大半的身子,他望著麵前那一排排先人牌位,香燭還在燃燒,清晨裏頭不進一點陽光,顯得整座房子有些昏暗。
在這一刻,謝逸突然明白過來,祖父當年定下的那條家規,實際上是在為他的後人解除禁錮,違背了家規又如何,接受了足夠的懲罰,走出這祠堂的大門,哪怕世人攻訐,他也不必為了謝氏的聲譽而左右為難。
他想做什麼,自可以再做什麼了。
人們常道永川謝氏有幾百條家規,寫在紙上鋪開來得有一個院子那麼寬,光是一條四十無子才許納妾就讓不少上京城的世家公子忍受不得,然而這麼些規矩背後,卻是先輩們的苦心經營與仁愛憐憫。
謝逸恍恍然,覺得一切都那麼虛幻,又覺得心口有一處在緩緩疼痛,他輕輕撇開了謝闊的手,隨後一下栽倒在地上。
謝闊的眼裏露出驚訝之色,他問:“你這是要做甚?”
謝逸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再起身時眼角含著淚,他聲音哽咽,問:“父親,我想問你一件私事,不知可否?你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告訴我。”
謝闊一聽這話,就知道會問及什麼,他沉默了一瞬,隨後歎了口氣,“你問吧。”
他仍然應下了,隻是神色凝重了些許。
謝逸沒有看父親,他隻盯著眼前的一塊地板,隻看到那粗礪的石板表麵,聲音也是壓抑般的平靜。
他問:“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父親為什麼放棄了?”
這話他問過福伯,福伯隻是一個看客,隻說是謝寒山來見過謝闊,其餘的卻是一概不知。本來他這樣問謝闊,已然是有些僭越了,可不知為何,現在這一刻,麵對著眼前那麼多祖宗牌位,他仍然是想問出口。
人們是不會在祠堂裏撒謊的。
謝闊沉默著,像是在回憶往昔,過了一會兒,他換上了一副輕鬆的語氣,說道:“談不上放棄,隻是突然想明白了。”
“是寒山大人來見了你,他對你說了什麼?”謝逸忽然轉頭,目光灼灼地望著這個已近知天命年紀的男人,他的父親。
謝逸的目光並不冒犯,甚至帶著十分的恭敬與誠懇,男人亦沒有絲毫羞惱與狼狽,他平靜得像是一潭清澈的湖水,眼神裏透露出坦誠與清明。
謝闊思索了片刻,到底還是有一瞬的失神,隨後笑了笑,“也沒什麼,就是那一天晚上,他偷偷跑來祠堂,他說他去見過你母親了,是偷偷去見的,遠遠瞧了好幾眼,他說你母親長得可漂亮了,像一個仙子……其實他沒說錯,你母親長得是極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