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入夜。

宵靜的鍾聲響了百下,百姓歸家閉門,燭火搖曳。

兩個時辰後,偌大的上京城漸漸沉寂了下來。突然,夜空中傳來一聲尖利的長哨,緊隨其後空蕩無人的長街上,重甲橫行,馬蹄聲與兵戈聲交雜,由遠及近,直至街中。

永川謝侯府,前堂後院的燈火依舊通明,正堂簷下兩盞廊燈猶為晝亮。

府中無奴仆動靜,連巡夜的侍衛也不見一個,隻堂中坐了一個俊雅的年輕男子,身著白衫,手邊的小幾上放了一壺清酒。

是永川盛名的仙人醉,他打小就飲的,味道早已熟悉。

隻是今夜多添了一味毒。

謀逆罪誅九族,作為權力鬥爭的失敗者,他永川謝氏將舉族覆滅,從此消失在上京朝堂。

如今,他的父輩親朋屬下私臣皆已獲罪伏法,此案牽連者甚眾,而他作為謝侯世子,潛伏奔逃一月有餘,終究是抵不過窮途末路。

七日前,他最疼愛的幼妹連同腹中尚未出生的胎兒也在獄中喪了命,那是他最後的親人,是陛下青梅竹馬的寵妃。

沒有了親人與牽掛,他在這世上,又如何繼續苟且偷生?於是心灰意冷回到了天子腳下。

他回來,就是來送死的。

家中奴仆早已散盡,他花了三個時辰點亮了府中每一盞燈。

“世子,大門打開了。”黑衣男人從外麵走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畏懼,亦沒有彷徨。

他的手上持了一把長劍,劍柄上刻著飛鶴紋,是永川謝氏的象征。

進門之後,他就立在了一側,靜默地垂眸,似乎連呼吸都不會有半點聲音。

堂上的白衣男子也沒有說話,隻是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目光穿過中庭的幽暗,看向遠處的侯府大門。

影壁遮擋了他的視線,青石板上落著皓月的餘暉,像是渡上一層銀色的光亮。

看了片刻,他拿起手邊精美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清酒,酒杯握在手裏隨意把玩著,仿佛仍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上京謝二郎。

“子燕,你走吧。”謝逸的聲音猶如歎息。

黑衣男人愕然抬眸,視線終於落在對方的臉上,“世子?”

謝逸淡淡地看著黑衣男人,約莫是在描摹對方的神情,可惜十幾年過去了,他從未看清這個人的喜怒哀樂。

“自八歲你入府,我謝家從未對你有過一分厚待,苛刻如此,你還能跟著我到今日,我謝少衡感激不盡。如今,我放你自由,你不再是我的影奴,也不必成日護我性命,學我習性為我而活……”

謝逸稍頓,揮了揮衣袖,撇開視線,“走吧!”

子燕搖了搖頭,倔強地喚了一聲,“世子。”

竟是有抗命之意。

謝逸不禁再直視他,沉聲道:“你應當明白,如今永川謝氏已經管不住你了,你能走的,當然,我也沒什麼可給你的。約莫過了今夜,這座府宅也要換了姓名,你要是缺些生活盤纏,自取便罷了。”

子燕依舊搖頭,“奴不需要。”

謝逸疑惑不解,手中的酒杯也下意識放下,好奇地問:“你不走?”

“不走。”子燕語氣堅定。

謝逸被忤逆的時候極少,按照家規,影奴是沒有人權的,最好的歸宿也是主死奴亡。他好心放他自由,這人竟然半點都不領情。

謝逸不禁氣得質問:“難道你還要跟著我一起死不成?這毒酒,可沒有準備你的!”

子燕輕輕看了一眼那酒壺,心念一閃而過,隨後垂下眼眸,不做聲。

謝逸等了等,沒得到回答,便恨這小子就是個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葫蘆,到最後還要來氣他一著。

若換了平日,自然會將他臭罵一頓,然後逼他說出幾句言語來,然而此時此刻,連性命都不顧了,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他輕輕一笑,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罷了,你是個忠心的,可惜,我真的不需要了,何必為了一個將死之人送了性命?”

“謝家待你不好,父親也極為嚴苛,你逃過幾次,如今可以走了。我是真的放你自由了,以你的武功能力,趕在他們之前,應當能逃脫出去。出了上京城,向北走,去瀚海,你不是一直想去找你親娘嗎?”

謝逸的語氣和緩而溫柔,像是在哄一個孩子般。

“她也許還活著,等著你給她養老送終,你要回去好好孝敬她。”

子燕的眸光微閃,似有動容。

謝逸看不清子燕的神情,見他仍是沉默,也不想再多說話,話已至此,他再次端起手邊的酒杯。

仙人醉的味道,應當是極好的。

人生到死,最後一刻還能享受一番故土特有的滋味,應當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他這麼想著,突然,麵前的黑衣男人撲通一聲跪下,“世子。”

“作何?”他驚得杯中的酒都灑了些。

子燕抬眸,與他直視,寡淡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懇求,“世子,奴替你入罪。”

不等謝逸開口,子燕又道:“奴是你的影奴,與你相貌極為相似,替你一次生死危機,本就是侯爺養我十餘年的目的。以世子的武功才智,亦能在捉拿者到來之前離開上京城……”

“我離開有何用?”謝逸怒而起身,指著子魚,說不清是氣還是恨,“我家破人亡,孤寡一人,終生無法以真麵目見世,活著有什麼意義?”

“回永川,世子還能東山再起,王黨專政二十年,侯爺固然有野心,但也是為了陛下才起事的,世子就不想報仇雪恨嗎?”子燕目光灼灼。

他甚少有說這麼多話的時候,十幾年來,他就像是謝逸的一道影子,謝逸知道他在,旁人卻不知。

所以見他言之鑿鑿,語氣懇切,謝逸一時無言。

他沉默了下來,子燕說得對啊,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可這,也許要花費他數十年的時間,他走投無路心灰意冷,連同胸腔裏的恨意也被掩蓋了。

而眼下,子燕提醒了他,他終究在思索片刻後,恍然坐回了椅子上。

“今日,你的話,似乎多了些。”謝逸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大腦深處似乎有一根弦一下繃了起來,扯得他生疼。

座下子燕叩首一拜,一絲不苟地行了個大禮,然後將手中的長劍雙手奉上,“此劍,是世子所賜,若有朝一日,奴有幸生還,再來尋世子拿劍。”

謝逸凝視著子燕的臉,眉目一如他的樣子,不是親近長隨之人,斷然是分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