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底噬蛀, 桃不去病,生路何求。
可顧執弋,生來就不是坐以待斃的桃。
就算羽翼未豐, 身處重重牢籠之中, 他總是不甘心的, 是想要積蓄力量、奮力去搏上一搏的。
夏大概是他父親臨終前、手把著手無言中交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所以就算豺狼虎豹環伺、都綠著眼睛流著口水想要撲上來狠狠咬掉這塊誘人的肉,他也不想鬆手。
他總覺得,他是大夏的王。
大夏的王,就算是孱弱如傀儡行棋, 那也是王。
為此, 拚上一拚,死又有何懼呢?
刀光交錯, 寒光伴著滾燙的血液,雨點一般落在人聲鼎沸的燕京城裏。所幸城內的百姓都已被禁軍臨時轉移到了城郊的安置點,才未出現那屍骸遍野的慘狀。
末路的王爵跟隨著舞動的刀光,與血海裏複仇的猛士纏鬥在一處, 天光漸明,勝負逐見分曉。
顧執弋一個人向著後宮的方向走去。
逆著擁擠的人群,一身黑衣,兜帽掩麵,看不清麵容, 模模糊糊的, 像是一隻黑色的烏鴉。
寒夜在他身上留下了涼露,又被數人滾燙的鮮血撫平, 纏綿著裹上令人喉頭翻湧的濕熱腥氣。
他宮內不少美人妃子,大多都是當初戰敗各國送來的獻寶,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叛軍的眼線諜報, 此刻不是突然察覺提早開溜,就是趁亂帶了貼身的侍女仆從連夜跑了,雞飛狗跳,一片亂象。
貴女宮人跑的匆忙,雖然步履淩亂倉惶,兜裏懷中卻少不了有意無意順手牽羊的珠翠寶玉,因為跑得慌忙,於是堪堪從懷中若隱若現地露出部分珠光寶氣來。
瞧著是很不合時宜的。
換作平常,小皇帝見了,定是要沉沉的盯上一陣,然後揮揮手叫人提著大刀來砍頭的。
可這時,有不長眼的低賤仆從婢子,慌不擇路撞了他的身,條件反射嚇得兩腿直哆嗦地打顫兒,他竟也不置一眼,隻直直地向前走。
顧執弋做了大夏這麼些年的王。
就在這一紙宮牆內,從半大的少年,熬成了沉默寡言捉摸不透的君王。
這幾年以來,群狼環伺,更有猛虎惡豺虎視眈眈。
動動不得,坐坐不得,就連臥著,也都少有安穩。
——他作為群臣權勢眼中的棋子,就連身為一個人的喜好,都被權勢埋葬。
每一日,坐著這王位,他都像坐在深淵上的一根繩子上。
其下烈火熊熊,稍有不慎,萬劫不複。
沒人問過他想要什麼。
沒人想聽他說什麼。
作為棋子,隻要確保他在掌控之中,那便沒有人在乎他真正在想什麼。
那些鼠目寸光自以為是的“碩鼠”,他們明麵上有多卑躬屈膝,背地裏便有多頤指氣使不以為意。
——不過是食黍之鼠,目無遠見,不過以其肥碩之軀,依仗盤根錯節、打了幾個地洞,便沾沾自喜,自以為天下棋局盡在掌中。
他們不在乎顧執弋想什麼。
顧執弋同樣也不在意他們想什麼。
王總是生來孤高冷清的。
所謂孤家寡人,最是如此。
這條路,走到最後,便沒有歸途。
顧執弋曾覺得,這是世間的一條真理。
也是他的宿命。
……
楚舒在重重圍牆之中奮力奔跑。
宮闈深深,她實在身體虛弱,跑的費力,便扔了身上繁瑣厚重的外衣,隻著了中衣,就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可是跑著跑著,她心裏卻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朱紅的宮牆高聳筆直,卻擋不住連天的火光與熱浪,越過牆頭、又穿過散亂的人群,撲在臉上,楚舒遙遙望了一眼,恍惚之間,隻覺得灼痛極了。
一年,兩年,三年……數來數去,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年了。
這許多年來,她流過血,也流過淚,曾經懷念過計劃開始之前那個縱馬狂奔英姿颯爽的自己,也曾經對著南朝楚國的碑刻刻骨銘心。
可這許多年來,她曾經以為自己清醒極了,到頭來,卻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恍恍惚惚,渾渾噩噩,仿佛身在夢中,又像是要隨風飄走、卻又被那根名為仇恨的黑釘死死定在地上。
年複一年,日日夜夜,刀山火海、烈火煎身,夜有所夢,日有所想。
——恐怕除了她們這樣的人,再沒人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了。
楚舒以往一直覺得,這種事情,如果想得太多了,那肯定會發瘋。
現在看來,她果真是瘋了。
──究竟是,禦前花下,描眉的瘋狂。
還是──三裏坊半盞燈下,一眼驚醒夢中人。
楚舒冷眼看著,卻不得不承認:自己莫名其妙變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