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上別好了晚霞

餘暉送我牽匹老馬

正路過煙村裏人家

恰似當年故裏正飛花

醉過風喝過茶

尋常巷口尋個酒家

在座皆算老友

碗底便是天涯

天涯處無處不為家

1

聽了一會兒, 流行在現代的古風歌兒,佟寶珠緩緩睜開了眼。置身於她曾住過十八年的閨房,她沒有驚慌, 也沒有想象中大哭一場的衝動。

隻是有一些茫然。

她知道,終有一天會回來。

早在康熙二十七年,她就知道。

曾有一個午夜,她在夢裏聽到熟悉的音樂, 恍恍惚惚中回到了這個房間裏。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 蓋著乳白色帶蕾絲邊的薄被, 羅瑋抱著吉它麵對著窗口彈唱。

醒來後, 她大哭了一場。哭得太狠, 以至於動了胎氣,還好暢春園裏有太醫日夜預備著, 都是婦科高手, 施了針後,恢複了正常。

容嬤嬤問她怎麼了,她說是, 做了場噩夢。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知道了,現代的自己並沒有死,而是昏迷了。

家人一直在等她醒。

可她不能在那個時候回來,懷著孩子呢, 還有人在那邊兒殷切地盼著她把孩子生下來。

“你醒了?”穿著粉襯衫的羅瑋回頭,衝她笑。眼神裏滿是喜悅,仿佛她隻是睡了個午覺,“我就知道,你今天會醒。昨天給你擦臉的時候, 你的眼珠滾動了幾下,手指也動了,脈博和呼吸的頻率也比前兩天更接近於正常”

她記憶中的羅小三,雖然有數不盡令人討厭的地方,卻不是個嘴碎的人。佟寶珠猜測,可能是他覺得在這個時候,應該說些重要而有意義的話,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可能是因為太過激動而緊張,於是就絮絮叨叨不停的講著些無關緊要又不經思考的事情,好讓自己看起來正常。

佟寶珠看著他問:“你今年多大了?”聲音有些沙啞,她清了清嗓子,又解釋,“我不是明知故問,是記憶有些混亂。”

“三十歲零十九天。”羅瑋放下手中的吉它,去盥洗池用香皂了三次手,才過來,“你要喝水嗎?”熟練的把床頭升起來,拿起旁邊的茶杯遞到她嘴邊,“還是喝幾口,潤潤嗓子。剛涼的,溫熱正好。”

佟寶珠一邊就著他的手喝水,一邊翻著眼皮觀察他。和記憶中的羅小三差不多,隻是現在略瘦了些。看來,自己沒離開多久。

按他的年齡推算,是三十天。

“我媽我爸呢?”她喝了大半杯水後,把臉扭到了一邊。

“大姐,你不是該問,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這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羅瑋恢複了她記憶中輕浮的樣子,衝著她壞笑。然後才回答她的問題,“他們去了南極。”

“南極?”

“嗯。”羅瑋剛想往床沿坐,又轉身坐在了床頭的圓凳上,“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就想去,一直忙。你病倒了,他們就又想起了這件事。上午通的電話,說今天會穿越德雷克海峽。”

佟寶珠:“”女兒昏迷著,他們倒是有心情旅遊。

羅瑋大約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笑著說:“今天活得好好的,明天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想做的事,就趕緊做。是我勸他們去的。我向他們再三保證,會把你照顧好;公司裏的事務,現在也由我代管。”

“佟瑋?”佟寶珠看著他,遲疑道。她是獨生女,她媽曾威脅她說,若是再不結婚,就把羅家的老三過繼過來給她當弟弟,繼承佟家的家業。

“羅瑋。”羅瑋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拍打了一下,吃吃笑道,“丈母娘說了,你若是醒過來,不管你同不同意,就讓我們結婚。我現在算是佟家的半個兒子,代管寶珠電器名正言順。”

“噢——”

“噢,是什麼意思?是同意的意思?”羅瑋的神色裏帶著明顯的不可置信。

“嗯。”佟寶珠掙紮了一下,“快扶我起來,我要暢快地衝個淋浴。”

“先別動。”羅瑋轉身坐到床沿,摁著了她,“我叫胡大夫過來,給你檢查一下身體。”

胡大夫是位海外留學歸來的腦科醫生,當時有幾個三甲醫院請她,都被她拒絕了。在佟寶珠所在的小區裏,開了家私人診所。今年四十三歲,依舊單身。

羅瑋打了電話,大約有五分鍾左右,她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檢查所用的器械都沒來得及拿,還是隨後兩名護士送過來的。

胡大夫一邊檢查,一邊不住地感歎,說佟寶珠是醫學奇跡。昏迷了三十天,就像是睡了一個長覺一樣,身體指標,比沒昏迷之前,還要良好。

“以後可不能再熬夜了。”胡大夫臨走的時候叮囑,“我們加班加點,是為了多賺錢,或是升職,或是出名。你圖什麼呢?”

佟寶珠衝她笑:“胡姐說的對,回頭我就把工作辭了。”

“這就對了嘛!”胡大夫朝羅瑋揮手,熟稔地說,“我走了啊,你不用出來送了,多陪陪珠珠吧。有事,你隨時叫我。要是不放心,明天再去醫院檢查一下,我看是沒事了。最近兩三天注意飲食就行。”

佟寶珠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衝澡的時候,才敢去想這些日子,自己是怎麼過來的。雖然家裏有三個保姆,但一想到房間裏原來擺沙發的地方,換成了一張單人床,以及藍格子的床單被罩,她就不願出去。

“洗好了嗎?”在羅瑋第四次問的時候,她才鼓足了勇氣拉開門。

“來坐這兒,我給你吹吹頭發。”

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翻來覆去撥弄著她的頭發。吹風機輕微的嗡嗡聲,像是某個人在耳邊低訴。

這樣的一個下午,佟寶珠覺得特別不真實。

“你要辭職?”

“嗯。”

“你不是喜歡做醫生嗎?繼續做吧。”

“你不是想做一個流浪歌手嗎?”

“做煩了,想體驗體驗別的生活。別忘了,我大學讀的是《經濟與金融》。”

“寶珠電器就像是我爸媽的另一個孩子,我來接班替他們照顧比較好。”佟寶珠看著鏡子中的熟悉的自己,笑著說她的另一個考慮,“家裏的經濟命脈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裏,有安全感。”

羅瑋歪頭看她:“你以前可是視金錢為糞土,奉理想高於一切。怎麼?一覺醒來,轉性了?”

“我要做寶珠電器的總裁,你若是也想進去,可以給你一個部門經理的位置。”佟寶珠答非所問道。

她看著鏡子中站在自己旁邊的人。

這人已經三十歲了,可看上去仍像個少年。高高的額角,一雙興奮而友好的眼睛。膚色幹淨,臉上無一絲疤痕,兩片厚薄適中的嘴唇抿在一起,好像準備隨時快樂的笑出來。

佟寶珠突然轉了話:“羅小三,我發現你每一個地方都長在我的喜好上。笑一下,給姐看看。”

羅瑋直起頭看著鏡子中的一對男女,過了一會兒,才咧開嘴笑了:“姐,你對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麼?我懷疑你不是佟寶珠。”

對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想都不用想。那件事,實在太深刻,甚至影響到了她的整個青春期。

不過,現在佟寶珠已經能坦然麵對了。都是過去的事,以後潔身自好就行。

誰在年輕的時候沒有犯過錯呢,何況喜歡上一個人也不叫犯錯。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你站在學校東邊的小樹林裏,背靠著一棵白楊樹,親一個穿著淺紫公主裙的姑娘。那姑娘叫什麼來著?現在她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是吧?”

“有嗎?我怎麼不記得?”羅瑋哈哈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本少爺親過的姑娘太多了,記不著她們。”

“她不是你從幼兒園就開始暗戀的姑娘嗎?聽說,你還把自己喜歡吃的午飯送給她,自己餓著……”

“好了好了……”羅瑋哈哈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以前做過的糗事,別再提了。確認了,你就是佟寶珠,幾乎沒給過我好臉色的佟寶珠。”

佟寶珠看著鏡子中笑得極不自然的少年,探究地問:“你臉紅什麼?為自己做過的事感到羞愧,所以臉紅?”

“有嗎?”羅瑋摸著臉,看鏡子,“我沒看出來紅啊?對了,你什麼時候給佟叔佟嬸打電話報平安?”

佟寶珠站起了身:“等晚上吧,他們回酒店歇息的時候。現在打過去,他們該沒心思看風景了。你不去公司嗎?啊……”她轉身指著羅瑋問,“你不是叫丈母娘嗎?怎麼又變成了佟叔佟嬸?”

“我隻在上午過去,聽各部門經理的報告,簽一下當緊處理的業務。下午在家裏。”羅瑋把吹風機收起來,又去盥洗池邊洗手,“結婚的事,是跟你說著玩兒的。”

佟寶珠拉開衣櫃找衣服:“這樣也好。”摸到一件雪青色的長裙時,回頭看他,“……我們試著談個戀愛?要是覺得能湊合著過下去,再考慮是否結婚的事。”

羅瑋也在看她。

兩人看了個對眼。

佟寶珠把目光移向他正在擦手的淡黃色手紙上:“你怎麼總在洗手?就這一會兒,就洗三次了。是不是有什麼心理疾病啊?有病也不要緊,找個心理醫生聊聊。”

羅瑋:“……”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是你以前的要求。飯前洗手,喝水前洗手,每次最少用兩次香皂。是香皂,不是洗手液。說洗手液不能很好的殺菌。”

“噢——”原來是她有病啊!佟寶珠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取下手邊的裙子,又轉回身,在自己身上比照,“藝術家,這件好看嗎?穿這件是不是像個仙女風的文藝青年。”

“不適合你,我來給你挑。”羅瑋走過去,站在她的後背,伸著手去撥撿掛著的衣服,“你氣質高雅嬌麗,素淨的色調更好。”

佟寶珠:“……”高雅,嬌麗都是褒義詞吧?以前可是老愛說她沒一點女人味兒,形容女人美好的詞,在她身上一個都找不到。

腹誹間,突然感覺到,後麵的人整個身體都在她背部貼著,於是背過手,推了他一把:“注意距離。”

羅瑋把取下來的淺藍色棉衣裙又掛回原處,從背後摟著她,湊在她耳邊笑:“你不是說談戀愛的嗎?沒有親親抱抱,那算什麼戀愛?別動,你要是這點都受不了,那還是先不要戀愛,先去約個心理醫生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