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說我愛你(完)(1 / 3)

今天是個涼爽而晴朗的秋日, 有恰到好處的微風和陽光。

賀秋渡搬了把加厚軟墊的椅子到院子裏,讓林杳然坐得舒服一點。發繩一解開,滿頭烏發如瀑布傾瀉,在白色圍布上黑鴉鴉地散成一片濃雲。

林杳然的頭發真的生得特別好, 陽光灑落在上麵, 愈發黑得濃華光豔。賀秋渡剪刀握在手裏, 橫豎就是不忍心下手。

“真的決定要剪嗎?”

“剪剪剪, 一根都不要留。”

“哢嚓。”“哢嚓哢嚓。”

剪刀一開一合, 銀光閃閃地在漆黑濃密的發叢中穿行。發絲一縷一縷掉落在地,像在林杳然腳邊凝聚起另一團影子。那是往昔歲月的具現, 也是過去那個自己的投影, 現在,它終於分離了出來, 林杳然晃了晃腦袋, 感覺是前所未有的輕盈。

“別動, 當心碎頭發掉脖子裏。”賀秋渡幫他拂去碎發。現在, 他的頭發長度剛到脖頸,剪短之後更顯厚密蓬鬆,而脖子又是纖細而修長的,從背後看過去,很像顆圓圓的小蘑菇

賀秋渡觀察了會兒,由衷感歎:“你的頭真的好圓。”

林杳然摸摸腦袋,“咦,怎麼才剪了這麼點。”

“你還要剪多少?”

林杳然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下, “三厘米左右。”

賀秋渡打開電動推子,“知道了。”

二十分鍾後。

賀秋渡拿過鏡子,“來, 看一下。”

林杳然滿懷期待地抬眼一瞧,笑容頓時僵死在臉上。

有種長度叫理發師眼裏的長度。

“你確定你剪了三——厘米……?”

“確定啊。”

“你告訴我這是三——厘米?”林杳然崩潰地指著鏡子,裏麵的不明生物也崩潰地指著他。“我都快被你一剪沒了好吧!”

鏡子裏的自己隻剩短短一層頭發茬,無遮無掩地顯出整顆腦袋的形狀,真的溜圓。配上偌大的黑框眼鏡,就成了圓中有方,妥妥的撕漫男——

搞笑漫畫裏的。

林杳然不忍多看,看著看著自己都想笑,笑著笑著就“哇”地哭了出來。

“嗚嗚嗚嗚嗚我不光失去了錢,連頭發也沒有了……我是個沒有錢又沒有頭發的人……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賀秋渡自知闖下彌天大禍,隻得想方設法試圖把人哄得破涕為笑。但林杳然不領情,抹著眼淚大聲道:“不領證了!這個婚我也不結了!”

賀秋渡腿頓時就軟了。

幸好,林杳然頭發長得快,一個月功夫視覺上就好了很多,黑黑短短密密,摸起來酥酥癢癢,手感好得不得了。

領證前的晚上,林杳然早早便睡了,鼻息勻勻,很是香甜。賀秋渡從背後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後腦勺的短頭發上。林杳然的頭發暖暖的,柔柔的,觸著他的鼻尖和麵頰,帶著雨後天青的潔淨氣息。他閉上眼睛輕輕嗅著,往日的種種畫麵如電影一般從他眼前閃過,事到如今,總算一切都好了。

直到領完證從民政局回來。

一開始,林杳然在車裏,對著光線快快樂樂地看手裏的小紅本。然後,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自言自語:“天怎麼黑了?”

天不光越來越黑,閉上雙眼,感覺前方有薄霧。雖然平時也經常出現視線模糊的情況,但用力閉眼緩一緩就好了,可現在霧氣愈發變濃、變深,連手中鮮豔的小紅本都看不清了。

林杳然垂下頭,捂住臉。在慢慢包圍過來的黑暗中,他驚訝,卻不意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來得比想象中要早。

然後,他放下手,抬起臉,抱著最後一絲無謂的希望睜大眼睛——

漫無邊際的黑暗,眼前是最深重的陰天傍晚,怎麼都揮散不去。

心像被澆透冷水的灰燼,徹底寒了下去。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動了動嘴唇。賀秋渡回答了什麼,他一句都聽不見,隻重複道:“我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了,我要變成瞎子了。”

前段時間去醫院做定期檢查的時候,醫生就告訴他,說他眼睛的情況實在不容樂觀,很大概率有致盲的可能。當年的手術雖然暫時拯救了他的視力,卻因病況特殊,無法徹底根治,隻能依賴術後的長期維護。如果情況穩定也還罷了,可這些年連他自己心裏都清楚,自己的視力一直在劣化,目前也沒有效的治療手段。

究竟會怎麼樣,醫生說,看運氣。

然而他的運氣,最終還是沒能好起來。

本來,兩個人打算今天領完證後回家好好慶祝,接下來就該準備的婚禮的事了。可現在,卻在疾馳前往醫院的路上。

因為目不能視,林杳然隻能緊緊攀住賀秋渡的臂膀,任他領著自己去做檢查。麵對各項檢查的時候,林杳然極其平靜,倒不是他早已習慣的緣故,而是他現在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思想,也無法思考,猶如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若無一人牽引著他,真不知會悠悠飄蕩向何方。

等拿著所有檢查報告去見醫生,聽見醫生的說話聲音時,他才終於有了點反應——

怎麼不是之前一直給他診治的那個醫生?

“楊醫生前幾天剛回國,是眼底病研究治療方麵很有名的專家。”賀秋渡握著他的手,溫聲介紹道。

林杳然回想起之前賀秋渡提出要帶自己做檢查,低低地問:“楊醫生是不是和你認識?”

“賀先生對我的研究給予了很大幫助。”楊醫生道,“差不多五月份的時候,賀先生那邊有人輾轉聯係到我,表示願意給我長期的資金支持,希望我能在複雜特殊的眼底病治療領域有所突破。”

五月份……林杳然睫毛顫了顫。

——你眼睛到底怎麼回事?近視也不至於這樣。

——都是手機的鍋。血淚教訓,千萬不要大半夜躲被窩裏摸黑看手機。

難道他在邀請自己一起拚模型那次,就察覺到自己視力有問題了嗎?

可明明那時候他們才重逢沒多久,為了一個與“搖搖”似是而非的人,他就願意做到這地步了嗎?

手背一熱,林杳然摸索著抬手探向自己麵頰,可觸到的卻是賀秋渡的指尖。

“杳杳,你別怕。”賀秋渡細致地幫他擦掉淚跡,“我把你以往的病例和檢查報告都發給楊醫生看過,他說治愈的希望還是很大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相信醫生、配合治療。”

“沒錯。”楊醫生放下手中的檢查報告,“林先生,我已經看完您最新的檢查結果。目前,由於眼睛的特殊保護結構,像您這類眼底疾病很難通過藥理治療發揮作用。但我的團隊研究出一種新的治療方法,就是將納米生物材料作為藥物載體,采用滴眼液和口服片劑的形式給藥。在病況趨好發展的時候,我會為您進行安全微創手術。您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最大努力,讓您之後的生活擺脫視力障礙的困擾。”

林杳然曾經想象過很多次,假如自己真的瞎掉會變成什麼樣。一個瞎子孤身一人地麵對黑暗,那種滋味恐怕真的比死還難受。但現在,過了幾天盲人的生活後,他卻意外發現這好像沒想象中可怕。

大概是自己終於不再是一個人,有人願意時時陪伴在自己身邊的關係。

家裏所有家具的邊角都被包上厚厚的海綿墊,地上也鋪滿了厚實的毛絨毯,就算不當心磕到摔倒都不會疼。

每天起床後,賀秋渡幫他穿好衣服,領他去衛浴間洗臉刷牙,然後兩個人一起吃早餐。吃完早餐,賀秋渡就帶他去外麵散步,走得累了,就坐在庭院裏的秋千上念書給他聽。

賀秋渡聲音好聽,不管念什麼都娓娓動人,林杳然曬著太陽,總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媽媽還在的那段日子。在熏暖平和的氛圍中,他就這麼枕在賀秋渡腿上,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他本就貪睡,眼睛看不見後百無聊賴,整個人愈發懶洋洋了起來。

這一睡往往就要睡到下午,醒來後,兩個人就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林杳然現在也就本能地聽個聲兒,主要還是吃賀秋渡給他準備的甜點心。點心每天都不同,要吃進嘴裏辨別味道才知道是什麼,所以竟也成了種小小的未知期待。

到了夜裏,會慢慢變得難熬起來。他根本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黑的,聽著外麵的聲音逐漸消失,忍不住就會生出仿佛獨自飄浮在宇宙中心的孤獨。

沒有光,沒有熱,真空的黑暗世界。

幸好,賀秋渡總能及時察覺他的情緒變化,抱著他,哄著他,直到他沉沉地安睡過去。

期間,方荷芝常常過來。她原本一心期待著婚禮的事,沒想到竟會出現這種意外。但也不好當著林杳然麵傷心,隻能躲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淚。當知道治愈概率很大時,她心情才稍微好轉一些。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地流逝,終於,在今天的複檢結果出來後,楊醫生通知他們,藥物治療暫時告一段落,不日就可以安排手術了。

“杳杳,你還記得我說過,有件禮物想送給你嗎?”賀秋渡問道。

林杳然點點頭。

“等你眼睛好了,就能見到了。”賀秋渡握過他的手,親了親手背,又吻了吻指尖,舍不得鬆開,“別怕,我就在外麵等你。”

林杳然知道楊醫生在場,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知道了,到時候記得一定給我看。”

手術時間不長,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楊醫生出來,不等賀秋渡衝上去問他手術情況,就笑著告訴他:“非常順利。等恢複期結束,林先生就能重新看見了。而且,如果恢複情況良好,他今後的生活也不必再依賴矯正眼鏡了。”

恢複期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林杳然感覺,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賀秋渡倒比自己還忐忑不安。終於熬到可以拆紗布那天,兩個人早早地就出發了。

等下了車,林杳然聞到空氣裏有非常清爽的草木香氣,好像他們來到的根本不是醫院,而是一座綠化繁盛的公園。賀秋渡推著他越往裏去,這種猜想就越強烈。

“你帶我來的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賀秋渡笑笑,“再等一下,馬上就能見到你最愛的人了。”

林杳然臉頰一熱,心想這個人真是越來越肉麻了。

一會兒,賀秋渡帶他進到一座建築裏麵,林杳然嗅了嗅,空氣裏還隱約飄著點兒裝修後的味道,顯然是最近才建成的。

賀秋渡停下輪椅,把他抱到座位上。

“咦?”林杳然動了動屁股,又拍拍兩邊的扶手,“這裏是電影院?還是什麼大劇院?”

“杳杳,小秋。”“林先生,賀先生。”

很快,方荷芝和楊醫生也到了。

“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吧。”賀秋渡說著,示意楊醫生可以拆紗布了。

紗布一圈一圈從眼前滑落,模糊躍動的視線逐漸清晰聚焦,漆黑灰蒙的視界也隨之湧入光亮,染上色彩。

耳邊,同時慢慢回蕩開深情款款的悅耳伴奏。

在最後一層紗布落下的刹那,林杳然的眼睛驟然睜大,他全然沒意識到自己已然重見光明,也沒察覺自己現在不用眼鏡也能看清秋毫之微,因為,他的全部心神,已被麵前這座舞台牢牢占據。

燈光如海,擁著一片深暗漆黑的逆光。然後,有一抹輕飄純淨的白,緩緩自舞台深處走來。裙裾輕擺,宛如一麵發亮的小小風帆,無比清晰地拓印在林杳然震顫濕潤的瞳膜之上。

媽……媽……?

漂浮在空中的微塵被束束燈光照亮,仿佛無數閃爍的光粒,在孟芸芙身邊彙聚成懸浮的星辰之海。

雪膚花貌,笑靨如昨。

她拿起話筒,朝台下一望,盈盈又楚楚,歌聲亦然。

“潮聲悠悠,如泣如訴仿似你那深情眼眸。

潮聲滔滔,洶湧澎拜仿似你那無限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