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始終堅信自己的懷裏有一把劍。
這把劍叫做法,是他從諸子百家言中撿到的珍寶。
這把劍是一道思想也是一種語言,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工具。
這把劍源自法家,萌生於春秋而光大於戰國,李悝以它輔佐魏文侯,國強而民富;吳起以它更革楚國法度,奸臣見之而畏懼,短短一年之間,楚國竟隱隱然就有了一股傲視天下的氣勢!
這是可以改變一國命運的劍,它渾身漆黑,卻又鋒芒畢露,虛幻如斯卻又真實的可怕——一朝脫離諸子百家的紙麵上而現世,世界便會隨之驚起一番腥風血雨!
一旦現世,不徹徹底底的更新完這個世界,這把劍所帶來的不安便絕不會停止!
也正因此,這把劍被一些人謂之曰不可提及的不詳,在他們的心中這把劍比兵家的謀略所引來的災禍還要可怕一萬倍,在傳說中直成為了不可觸摸的邪祟。傳說中這把劍不但會帶來殺戮與不平,還帶了詛咒,持此劍者,罪孽深重,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這種死法,叫做“作法自斃”。君不見吳起在楚國朝堂上被射成了刺蝟,那不就是作孽太多,為法獻身了嗎?
衛鞅是不信這種邪門的事情的,他認為,法就是法,並不是什麼邪祟,更不是什麼災禍。百家之言,本出同源,如果法是那不祥之物,那治世之言,豈非一個也不幹淨?!
可是他向父親問法的時候父親卻給了他平生第一個大耳刮子。衛鞅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一片,生疼。而父親瞪著兩隻憤怒的眼睛,直直望向衛鞅,似是要將他撕成碎片:
“你是要欺君叛祖嗎!”
“敢問父親,何為欺君叛祖?”衛鞅受了這記大耳刮子,臉上卻是平靜如斯,認真的問父親。
“你學法,用這種邪法想要變更祖宗留下來的法度,就是欺君叛祖!”
“你要是堅持下去,依然還要學法,就不要認我這個父親了!”
父親的聲音裏透著冷漠和決絕,但更多的還是怒火,滅不盡的怒火。衛鞅知道父親為何怒,在父親的眼中,法這個字依然是異端一般的存在,這也是天下許多老一輩人的態度,他們對於法依然停留在洪水猛獸的認識裏,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令猛獸來犁田的詭異場景,那太過可怕,也太為神奇……
衛鞅理解父親,但是懂父親的心思並不代表著衛鞅就要順從父親的心思。衛鞅還想用法來幹些大事情,所以他絕對不會答應父親放棄學法。而他拒絕的方法也是如此的直接:
“那麼,如果孩兒堅持下去,父親會怎麼樣?”
三分倔強,七分堅持,真真切切的被父親全都聽在了耳朵裏。父親討厭這種態度,或者說,他認為對著他口口聲聲說“是”的人才是他的孩子,而不是麵前這個逆子。
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這代表著他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他的手指著衛鞅,直直的大聲喝罵道:
“你給我滾!滾!!!”
沒想到前麵還倔強的和他講著話的衛鞅,現在卻是乖了。衛鞅剛剛還是長跪著的,現在站起來了,直直的向父親行了一個禮,便轉身就走,越走越遠,直到出了這間廳堂,一襲白衣翩翩離去,再也沒有看父親一眼。
父親呆立在當場,感受到他們之間仿佛立起了一道無形的牆,這堵牆還在不斷加厚,將他們父子隔的越來越遠……
良久,空蕩蕩的廳堂裏,發出了父親無奈而憤懣的感慨,像是在罵衛鞅,又像是在罵這個世道:
“真是禮崩樂壞啊!禮崩樂壞……”
……
這確實是個禮崩樂壞的世界,春秋以降,便有無數的人望著世間的戰亂感慨著同樣的詞彙,而直到戰國,這感慨依然沒有停止,而世道並沒有隨著這聲聲感慨而變得不那麼禮崩樂壞,卻是更亂了。
衛鞅直到被他父親那句話罵出了衛國,才知道這個天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亂。而這個世界和他想象的也並不一致,換句話說,這個世界上表麵上還表現的道貌岸然,實際上規則早已經支離破碎。
所以這世界上出現了諸子百家之言來救世,所以有法家。
衛鞅堅信自己懷中的這把劍並不是像庸人所言一樣是什麼不詳,事實上所有的戰國士子都知道這是一種救國之道,可以興國,可以傾國。他背負法家之道從衛到魏再到秦,就是因為他相信:這道一定會實現。
因為禮崩樂壞,所以要用法來傾服天下啊!
哪個士子不愛天下,又有哪個士子沒有一個用自己畢生所學征服天下的千秋大夢呢?
他望向懷中,他仿佛看見了那把黑漆漆的劍,劍身的黑仿若黑漆漆的夜空,黑的深邃,上麵依稀流淌著如水的星光。它之中蘊含了重新構架這個世界的規則,它的名字叫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