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餓殍(1 / 3)

陳叫山跪在祖屋門前,頂著炎炎烈日,磕了三個響頭。

門框上的對聯,是爹用鍋灰蘸水寫的,貼對聯的漿糊,是娘用苞穀麵熬的,陳叫山搭著高板凳,朝門梁上貼橫批“風調雨順”時,是妹妹為他將板凳腿扶穩的。

如今,對聯由紅褪白,絮絮吊吊,破損得不成樣,好歹還在。可是,爹沒了,娘沒了,妹妹也沒了。整個陳家莊,現在還喘著活氣兒的,星星落落。

陳叫山站起身,從褡褳裏摸出房門鑰匙,在手裏攥了幾攥,咬咬牙,揚手一丟,汗津津的銅鑰匙,劃出一道金色流線,翻了兩翻,砸在房頂的屋脊獸上,“叮啷”一響,再無聲息。

褲腰帶朝緊處一勒,褡褳往肩上一甩,陳叫山轉身將祖屋甩在背後,不再回頭,一步緊著一步,踏出陣陣黃煙。

村莊漸漸遠去,故土漸漸遠去,老墳新墳漸漸遠去了。

枯草紅日掩映間,陳叫山肚皮貼著脊梁骨,卻扯開嗓子,吼起了一段秦腔——

曹賊休要將我瞞

五關六將草芥般

百萬大軍奈我何

青龍偃月一刀斬……

出關隘,越山川,翻丘陵,過平原,渴了咂草根,餓了嚼樹皮,停停歇歇,走了十餘天,陳叫山來到一座城前。

城牆不高,城門亦不大,青磚壘就,磚線白淨,城門樓子上嵌著“樂州”二字,氣勢非凡。三五隻麻雀,在城牆垛口上跳跳啄啄,整個城,卻顯得愈發靜寂。

入得城去,陳叫山才發現:密麻麻,黑壓壓,到處都是人,但沒人出聲,或蹲,或坐,或蜷著,臉上皆是菜色。

四麵八方討活口的流民,全都湧到樂州了。

據老輩人講,這一年的旱情,翻遍所有老黃曆,也是前所未見:春播尚未開始,老天爺矯情一回,淌了點吧點眼淚,連土皮都未打濕。自這以後,幾乎天天大太陽,偶爾有雲罩罩臉,但再未下過半滴雨。驚蟄過了,春分過了,清明、穀雨都過了……可老天爺就像塊幹巴許久的破抹布,甭管是揉、掐、團、擰,硬是擠不住丁點兒雨水。

起初裏,沒人心慌,人們吃著缸裏的餘糧,該刨地便刨地,該整壟便整壟,該下種便下種,該施肥便施肥。後來,漸漸才發現了不對勁:莫說是莊稼,即便那鑽天高的大樹,也日漸蔫巴了起來;再後來,小溪斷了,小河幹了,池塘見底了,塘底的魚蝦、螺螄,生生卡在龜裂的土縫間,朽木一般;許多莊稼老把式,跪在田地裏哭鼻子,無論啥莊稼苗,在手裏一撚,“噗”地一吹,幹如灰粉。

缸裏的糧吃完了,就吃窖裏的,窖裏吃完了,就吃曬在房簷、院場、牆頭上的幹菜,等幹菜吃完了,就忍痛殺牲口,牲口吃沒了,就剜野菜,捋樹葉,扒樹皮……耐不住年饉的人,一個個都死了。最初死去的,親人含淚為其置棺,挖坑,有模有樣地下了葬。人死的越來越多,改成篾席麻布裹身,刨坑淺埋,再往後,力氣、精力、人手都不濟,拖至荒野處,無力處置了。死人一多,瘟疫便起,瘟疫四起,死人愈多……

樂州,倚臨虛水、淩江兩條河流的夾抱之處,自古物華天寶。而今雖受旱情所害,但餓死的人,較之他鄉,已然算少。

接連走了十餘天,沒吃沒喝沒住的,陳叫山被糟踐得不成人樣:頭發枯澀幹結,硬撐撐,一綹一股的,像豪豬刺;眼窩子仿佛被人用小勺掏過一般,眼皮一薄,就似乎愈包不住眼珠子,凸鼓外頂,將眼皮頂成了好幾褶;兩瓣嘴皮,早沒了潤活氣,跟他家祖屋門梁上的橫批“風調雨順”,近乎一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