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卜筮(1 / 3)

“京兆人劉弘者,挾左道,客居天梯第五山,燃燈懸鏡於山穴中為光明,以惑百姓,受道者千餘人”——《晉書》

“不給,你不是說占卜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麼!”

米薇套著件白色的麻布袍,一頭長卷發頂著尖如圓錐的渾脫帽,帽子上裝飾著各類鮮豔的野雉羽毛,袍子的下緣一直垂到腳麵,把她裹的嚴嚴實實,隻露出素色的靴尖。但掛著銅鏡、藥囊、小刀和鈴鐺的腰帶那麼一繞,還能看出身段高挑,曲線有致。

她的口鼻都被白色布匹製成的“瑪達姆”口罩緊緊裹住,隻露出濃如粟色毛筆勾勒出的眉毛和杏仁般的琥珀色大眼。

康朱皮記得有種說法,女生戴上口罩後會漂亮一個量級,此言自然非虛,十八歲的米薇姐本來就挺符合“胡姬”的類型標準,除了骨骼略顯寬大,皮膚因為風吹日曬的鄉村生活有些粗糙,手上年紀輕輕就起了老繭,以及那股漢人不太能接受的體味外,隻看五官身段,這個粟特小姐姐怎麼也夠得上美人了。

特別是她現在眼神冷冰冰的,語氣凶巴巴的,配合口罩遮麵的神秘感,更有韻味了,不如......

康朱皮當時就作出了決斷:

“好姐姐,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以後不敢了。”

“別嬉皮笑臉的,阿弟你早過了撒嬌的年紀了,要不是看你和射勿沒事,我饒不了你,看看你這一身的血!給我老老實實把今天的事情交代清楚,不然別想你姐我替你占卜。”

米薇拿手中的兩根短棍左右開弓,輕輕地帶了康朱皮幾下,扭身走向院子一角,那裏斜對著臭烘烘的豬圈,另用土坯圍了個正方形的小空間出來,上麵蓋著滿是破洞的傘蓋,青煙繚繞其上,讓院子裏充斥著嗆人的煙味。

康朱皮知道那裏麵有個三足陶盆,用顏料畫著粗糙的蓮花,這就是米薇視若珍寶的“聖火壇”,裏麵燃放著供米薇的家族,還包括康朱皮家族使用的“聖火”。非突發情況,米薇每天都要祭火,再用那兩根棍子撥弄壇裏的燃料,避免聖火熄滅。按米薇的習慣,祭祀聖火時必須戴“瑪達姆”口罩,以免“凡人的氣息”衝撞了聖神的火焰。

沒戴口罩的康朱皮就沒有湊過去講話,而是取來裝水的木桶,用草木灰和水把手上的血汙洗了,便蹲在院子裏,從幹糧袋裏取出塊胡餅來吃。幹硬冰冷的烤麥餅被牙齒用力擠碎,再咀嚼,算是稍稍補回了康朱皮今日高度緊張和奔波所消耗的大量熱量。

與這塊幹麥餅搏鬥一會後,康朱皮咽下最後一塊沒烤好的麩皮,咳嗽了兩聲,結束完祭禮的米薇卸去白袍和口罩,顯出內穿的圓領窄袖胡服和長褲,從屋裏取了半碗鹹羊酪和一杯清水給康朱皮吃。

“謝謝姐,你也快點吃飯吧,吃完我要說要緊事。”

康朱皮接過水杯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又麵不改色地吃起又鹹又膻的奶酪,他已經漸漸習慣這種難吃的東西了。

米薇點點頭,把鏡子捧在手上,朝著聖火壇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領有遼闊原野的密特拉神強大無比,無往而不勝,身披萬道霞光的密特拉神從不上當受騙,在整個塵世最值得讚美和崇拜,他從不恩賜毀約者以財富和力量,他從不恩賜毀約者以尊貴和嘉獎。”

叩拜完,米薇也洗了手,蹲在康朱皮身邊默不作聲地吃起東西來,因為對她這樣的信徒來說,吃主食和葷腥時是嚴禁說話的,隻有喝酒與享用水果時能盡情聊天。

她養的小黑豬“鬥戰神瓦沙甘”則繼續在院子裏來回跑動,用短粗的鼻子拱著泥土,時不時對女主人哼哧幾聲,想討點食物殘渣吃。

憑借軀殼的記憶,康朱皮記得這個粟特小姐姐來自蔥嶺以西的“弭秣賀城”。說起來她的故鄉離部分羯人自稱的祖宗“匈奴羌渠人”,也就是“康居人”的舊附庸國撒馬爾罕很近,隻不過康居的貴族們更喜歡住在草原的王帳而不是粟特城市裏。

米薇自稱出身於弭秣賀城的“貴人”階層。但她這所謂的貴人,在康朱皮看來也就是一般通過的城邦公民,由諸神賦予城邦,再由城邦賦予他們的權利很多,比如貴人成年後就能分得城邦的土地,所有權也一並分給貴人們,而再富有的粟特商人和再有名的赭羯武士也因為沒有流著“貴人”的血,也就隻能租貴人的地。沒有土地,意味著不能從事“高尚”的農夫事業,更不能興建聖火壇當祭司,還得借貴人的家火壇祭神,靠祭司主持儀式。

但是,城邦授予的權利和實際獲得的利益還是兩碼事,除了高高在上的那幾個大家族可以靠出租土地過得很滋潤外,底層的貴人都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自耕農生活,收成不好時就得去城邦公庫裏領取救濟糧。

像米薇父母那種不甘靠種地和主持宗教儀式養活自己的人,也就學著律法中等級低他們一等的商人樣子,備好金銀器、胡椒、麝香、石蜜、璧琉璃、亞麻布等特產,甚至還有作為奴隸出售的舞女和魔術師和準備在新土地上定居的貧困農夫,牽著駱駝,全家上陣,翻過高聳入雲的蔥嶺,穿越浩瀚流沙,去東方的秦尼斯坦,在那出產絲綢等無盡財富的土地和比河中任何一座粟特城市都宏偉十倍甚至百倍的塞拉那加城(粟特語:洛陽Saranga),無數粟特人相信存在一夜發達的良機。

但良機與危險並存,米薇的父母顯然獲得的是後者,他們的商隊途徑鄯善國的時候,被安歸迦大王和貴霜軍侯黎貝耶盤剝的很慘,又被孫波羌奪了不少財物。米薇她爸想要回本,就在涼州金城郡找當地的粟特頭領那耐·萬達克借了一大筆足額斯塔特銀幣的高利貸,足夠換回一石上好胡椒和十五包麝香,這才繼續東行,一路抵達了晉朝粟特人的最東據點鄴城,米薇記得當時還是太康七年。

接下來米薇的父親把貸來的錢也賠光了,家族的商業夥伴那奈德連夜不辭而別,他們一家四個人在鄴城陷入困頓,米薇的父親一病不起,最後變成了納骨甕裏的一捧灰。

而債務就落在米薇母親身上,因為賣光了所有貨物後也還不起,鄴城的粟特管理者,也就是薩寶與晉朝官員討論後,決定把米薇和她的母親和弟弟三個人賣為奴婢,以所得充抵債資。

巧的是,康朱皮的父親正和郡裏的羯人商隊一起在鄴城賣貨,家中隻有一個獨子的他就買得了米薇的母親,順帶心一軟也帶走了兩個孩子。

這也是為什麼康朱皮和米薇沒血緣關係,都不是一個民族,但康朱皮叫起米薇姐姐來“肆無忌憚”的原因。

再後來,康朱皮的印象裏,米薇的母親,自己的便宜阿姨也是個“有法力”的“神婆”,通曉農業曆法和天氣預報(占星術),心理學(算命),哺乳動物骨骼燃燒技巧(用骨頭占卜)還有算術,故在鄉裏一時小有名氣,十裏八鄉的羯人鄉親都跑到村裏找“大女巫”算命占卜,給康朱皮家帶來不少好處,故爹幹脆免了她的奴婢身份。

不過,現在他們都不在此世了,隻剩下康朱皮和米薇姐弟三個人。

兩人很快吃完飯,康朱皮把今天的事情簡要一說,米薇眉頭一皺:

“你是想聚攏羯人鄉親做大事,然後讓我卜個大吉之兆?”

康朱皮點點頭,把碗在水裏清洗了下:

“沒錯,無論是我們各村自保還是出去和喬伏利度幹架,人不能散在各自的村裏,得聚起來。”

“好了,我明白了,”米薇點了點頭:“不耽誤時候了,這事交給我去準備,其他的事你自己做就好,你再帶兩塊餅給米射勿當晚飯。一會胡天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