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到後來,我開始幹嘔。
米蘭也哭,我呼吸不上來,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嘔不出來,竟開始咳嗽。一股慘烈的甜腥味猝然湧到了喉嚨口,硬是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讓他帶著血腥離開。他這樣一個人,孤獨傲慢一輩子,幹幹淨淨地來,也要幹幹淨淨地走。此刻我抱著他,真希望抱著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彈奏了,我幫他彈,做他一輩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義無反顧。但是沒有辦法,就算我即刻割開自己的脈,在他麵前血流成河,也無法挽留他已經遠走的腳步,拚盡力氣到最後,原來什麼都是枉然。
而我已經哭得沒有一絲力氣了。
隻能拿出他白布蓋著的手,貼著我的臉頰。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變,好似我們昨日都如此親昵過。
什麼都沒有改變,他和我的愛。
其實已經不朽。
可我還是感覺到了一點不同,他的手怎麼回事?厚實而寬大,一點也不像他的。墨池的手是修長、溫柔、非常優雅而有個性的,至今我還記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舞蹈時的浪漫不羈,而且前天我還給他修過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細端詳起來,巨大的震驚讓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蓋著的臉。
“墨池,是你嗎?”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櫻花樹下,我就是這麼喚著他的名字,當時他還能站起身朝我走來,可是現在呢,他橫在這裏,真的是他橫在這裏嗎?
我從未如此緊張過,渾身汗毛直豎。
真的是他嗎?真的是嗎?
我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揭那張白布,時光交錯,生命輪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開時一樣。“啊――”我一聲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西雅圖湖景墓園坐落在聯合湖區一個風景如畫的山丘上,祁樹禮的葬禮就在此舉行。我以為我會很堅強,很平靜,但是當工作人員將裝有祁樹禮骨灰的琉璃花瓶送到我麵前時,我還是抑製不住失聲痛哭。我抱著那個價值不菲的花瓶,宛如抱著他的身軀,他的身軀已經冷去,但我恍惚看見他在衝我微笑,笑容已然永生。至此他真的已經冷去,曾有的浮華隱去,整個世界陷入沉寂。而我整夜地哭泣,無邊無際,模糊而淒冷的黑暗將我一點點吞噬,我深陷其中,好似進入一個夢境,永生永世,我亦無法掙脫,他的離去就是一個無法結束的夢境。
一生翻雲覆雨,到最後也不過是一?g黃土、一塊墓碑。其實這是個雙人墓,是耿墨池當初買下來為自己準備的,他答應過我在旁邊給我留個位置,所以當時他買下的是雙人墓。祁樹禮跟耿墨池爭了這麼多年,做夢都想奪走他的女人,不想最後奪到的隻是情敵的墓地,這樣的悲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約也包括他自己。
鄰近的一個山丘就是凱瑞公園,碧藍的天空下,西雅圖寧靜的港灣依然在山腳下演繹著或默默無聞,或不同凡響的故事;太空針仍然是這座城市的地標,隻等黑夜降臨時拉開西雅圖不眠夜的序幕;瑞尼爾雪山還在地平線上沉睡,也許它從不曾睡著,它隻是保持沉默,人世間數不盡的悲歡離合,在它看來隻不過是世間最最平常的事。
因為是雙人墓,空間很大,我放了很多安妮兒時的畫作,幾乎每一張都畫著美麗的湖,三個形影不離的孩子在湖邊嬉戲追逐……這些畫都是祁樹禮從上海帶過來的,想來那時候他就已經謀劃好了一切,這個男人慣於運籌帷幄,即便是麵對死亡,他也冷靜從容得像是安排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他表麵上答應耿墨池,接受肝髒移植,可是背地裏卻和Smith大夫串通一氣(他們肯定商量好了的,讓我們都蒙在鼓裏),新婚之夜,耿墨池進入生命的倒計時,祁樹禮,這個疲憊的男人先按事先策劃好的程序給自己注射了一針,讓自己進入腦死狀態,再由Smith大夫主刀,把他鮮活的心髒移植給了針鋒相對近十年的情敵。
我對這樣一個結果好久都沒回過神,被擊蒙了,傻了,呆了,直到看到他寫給我的遺書,我才知道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他的內心,他說:
“考兒,我親愛的考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去或者是耿墨池去並無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愛的是他,而非我,這也是我最終下定決心來成全你的原因……不要認為我有多麼偉大,竟然舍棄自己的生命而成全他人,我其實是個極端自私的人,我隻是想利用耿墨池來成全自己,用他來繼續我不能繼續的愛,你愛著的人是他,而他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續,你愛他就跟愛我是一樣的,你肯定想不到吧?所以不要為我悲傷,考兒,你仔細看看你身邊的人,他是耿墨池這不假,但你聽聽他的心跳,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我的!這時候你一定想起我跟你說過的話吧,我曾經問過你要什麼結婚禮物,你說不要,但我說一定會給你禮物,我說我把我的心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