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孤單的背影(1 / 3)

盡管陳漸在夢園麵前否認自己有病,盡管他已不在乎生命,還對死患著相當嚴重的相思病。但這次見了夢園,他就突然生起了愛悅生命、珍惜生命之情了,似乎夢園的生活熱情感染了他,讓他重新振作了起來。

受夢園的感染,是表麵的,真正激勵著他的生活願望的,是深藏於心、冥冥之中遠久的愛情。那天與夢園談話,他知道蘇傑會回來,夢園會把她迎娶回來。

“你一定要去檢查身體,哪怕隻是為了給蘇傑一個健康陽光的形象!”在臨別的時候,夢園甩出的這句話,追著他的脊背,此刻猶響在耳際。是的,他要活下來,要活到能親眼看到蘇傑獲得幸福。他要親自給他們祝福——一位是此生最真誠的摯友,一位是心靈上的戀人。隻有完成了這個心願,他才能安心。夢園是對的,他過去不能給予蘇傑幸福,破碎了她的心,以後他不能再以病體之軀令蘇傑擔心了。他應該愛惜身體,健康陽光地活著,現在就馬上去醫院,對症下藥。

在去醫院的路上,他感到很疲憊,也很害怕,後悔沒早點來檢查,他擔心自己真的得了重病,怕挨不到蘇傑回來的那一天。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在鼓勵他: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挺住!啊,是蘇傑溫柔而堅韌的囑咐,從十年的記憶中飄來,從雲浮的上空飄來!他在記憶中搜尋著,在淚眼中,他看到了——蘇傑的臉容從模糊到清晰,永遠那麼文靜,永遠那麼和善,她蓄著滿眼的哀怨,卻那麼深情,此刻看到他病魔纏身,忍不住淚水漣漣。是的,是的,蘇傑如果知道自己的可悲處境,她一定是很傷心的。

在谘詢處,他一絲不瞞地坦露了自己的病情症狀:睡眠極少(睡不著),思慮深刻,不思進食,總感到氣力不足,咳嗽偶爾有血絲。根據這些症狀,醫生建議他分別去精神係統科,肝功能科,及肺科,做詳細的檢查。天啊,一檢查下來,他竟是得了一身的病!除了病,他這個人就幾乎所剩無幾了。他的肝功能衰竭,精神係統絮亂,生物鍾失控。而對他的生命以最大打擊的是:他的肺癌已到了晚期!幾乎已是站在了生命的最後一根線上,這世界連立錐之地也不能給他了,他不能不顫抖!他聽不進醫生好言好語的勸勉,掙脫了醫生的阻撓,趔趨著跑出醫院,把診斷書塞到西裝的最裏層。

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在清冷的街上孑孑而行,默默地體味著在人世的最後時光,此刻,他才感覺到活著真好。他舍不得死去,看看四周,世界突然顯得多麼美好!他盡情地回味過去想象未來,好像要把這短暫的生命無限地延伸下去,延伸下去。他沿著人行道,從一條街道走到另一條街道,眼神呆滯,漫無目的,簡直一個安靜的瘋子。冬天的街道,冷冰冰的,西斜的陽光紅彤彤的,像哭紅了的雙眼泣出了血,照在他那單薄的身上。像許多快要死的人一樣,在焦急惶恐悲哀之後,他想到了後事。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並沒有什麼事情讓他特別放心不下的:他的父母兄長都福祿齊全;妻子媚珊更不用他牽掛——她有的是年輕美貌,也不缺少陪嫁的財產。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他注定是不能等到夢園把蘇傑迎娶回來,不能等到親自給他們祝福的那一天了!蘇傑,他心靈上的人兒,甚至不知道他的死而掉一滴眼淚!不過,在這點上,他稍感安慰:他不希望她知道他悲慘的命運而哀傷。可是,自己最愛的人卻不知道自己的死,這不能不是一種遺憾。他又想到媚珊流產一事:也許是上蒼可憐他,不讓他因牽掛無父之孤兒而死不瞑目,不讓他的孩子因無父愛而悲痛一生。想到此處,他不覺仰望那彤紅的寒天,在感謝上蒼之際,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小孩的圖像在天上,那是就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正招手要他上去。他將不是死,他是追隨他的兒子而去,父子會聚,他不是死,他是再生!就算他因為這一生做了許多錯事——拋棄蘇傑,容忍狡詐,耽於享樂——但他是誠實的,善良的,就算上帝不能讓他進天堂,閻王也不能罰他下地獄。他的兒子雖然不能過足他在陽世的歲數,但他是無辜的,也不會下地獄。天堂不是他們的夢,他們隻希望父子相依,生活在另一個平凡的世界,有一間簡樸的茅屋就行。在那兒,他將誠實地生活著,像最普通的農民;他將以辛勤的體力勞動養大自己的兒子,那將是一種何等踏實的人生啊!這樣想著,死於他竟是一個美好的去處,而他不用因為生命的就要結束而生悲哀了……

隻有到了自家的門口,碰到他家那冷冰冰的防盜大鐵門,他美麗的幻想才冷卻了。他思索著,該如何把他的病告訴媚珊。雖然他們彼此的愛並不真誠,但她畢竟是他的妻子;雖然她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卻會哀傷他的死。他想到裏麵也許已是麻將聲聲,烏煙瘴氣,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死已經迫在眉睫,他對一切的娛樂,包括這曾經令他醉心不已的麻將,他都顯得心灰意懶了。他已準備著死,不怕死,隻希望能在清淨中死去。

他在門口站了一刻,裏麵除了音樂,卻聽不到麻將聲,他覺得很奇怪。他打開門,像往常一樣脫下皮鞋。換取拖鞋時,他看到了吳尺那雙精致的,刷得閃亮的意大利真質皮鞋占去了他的位置,把他的拖鞋擠在一邊。他的對死的沉思而變得機警敏感的神經,不由震動了一下。

此時,似乎冥神為他做證,他聽到了臥室裏傳來了男女歡笑的聲息,混和在客廳激蕩的樂曲裏。他蒼白沉靜的臉上,湧上了憤怒之色,繼而是厭惡與蔑視,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比死還平靜的神色。他正要悄然離開,卻聽到了下床的聲響,隻好迅速避進隔壁的一間客人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