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如此清晰作者:鄒煜琳
你所想忘卻的一切實際上都無法被徹底忘記,有時候,反而會變得異常清晰。
我一直以為我是個擅長遺忘的人。生長過的地方、父母和弟弟,於我已經不重要了,他們似乎已經從我的生命裏徹底消失,而我,隻是一個筆名叫柯鹿雅的單身職業女性。
但記憶有時候是一個著意隱匿起來的頑皮孩子,他會在某個你不曾防備的時刻跳出來,把塵封已久的舊時光順手拖出,“嘩”地一下殘忍地在你的麵前鋪陳開去。
就是那個喧鬧而又落寞的午後,我停好我的紅色qq小車,悠閑地在停車場裏一邊走一邊用目光鎖定了路邊的一家茶餐廳,準備到那裏吃上一份排骨飯。
停車場外很熱鬧,人的聲音,車的聲音,商鋪裏不斷傳來的高音喇叭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就是在這樣喧嘩的聲響中,刹那間我恍惚聽到聲聲呼喚,從那喧嘩的聲響裏牽連不斷地冒出,敲擊著我的耳膜。
“honghui……honghui……”,象一個孩童或者是婦人的聲音,在嘈雜的聲海之上堅韌地漂浮著,細微而清晰。
那一刻,熱烘烘的陽光,紅花綠樹,嘈雜的人群……周圍一切生命的喧嘩都驀然消退,我身上昂貴的夏奈爾套裝,鼻子上架著的水晶眼鏡,都一同被逆轉的時間無情地褫奪。隻剩下一個單薄無助的我,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站回到了孤寂灰暗的舊日空間,所有掩藏的記憶都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像夏天裏熱烈生長的牽牛花的藤蔓,一發不可收拾地在我的腦子裏迅速蔓延。
我突然意識到,我錯了,時間隻是掩藏了過去,而無法摒棄。我永遠無法從記憶中刪除掉那個剛從鄉下來的七歲的女孩紅灰,和她關於古道巷的回憶。
鄉下
紅灰從小就長得不好看,她皮膚幹黃,個頭矮小瘦巴,不大的眼睛總是驚惶地睜著,像一隻警惕的小老鼠。七歲以前,她住在潭縣鄉下的李家村李老三家裏。相對於她的親生父母,她更願意相信李老三是她的爹,章菊香是她的媽,李秀鵑是她的親姐姐。
從長相上來說,李秀鵑像李老三的地方更多一些,然而在性格上,李秀鵑簡直就是章菊香的翻版。她對待紅灰的態度一貫如同章菊香那樣充滿慈愛。從地裏刨了紅薯或者涼薯出來,先要用鐮刀削一段給幼年的紅灰,讓她坐在田埂上慢慢啃。從水田裏摸到鱔魚泥鰍了,也要攏堆茅草在田埂上燒了給她吃。春天裏在茶樹上找到了一個白色的*很厚的茶泡,一定是摘了給她,夏天寧可讓自己的手腳被山棘劃得一道道的,也要到沒有人去的地方摘些紅彤彤的野刺莓帶回來給貪饞的城市女孩紅灰。
潭縣的鄉下很貧瘠,但章菊香她們總是想辦法把能夠吃的各種東西塞到紅灰的嘴裏,哪怕是一隻蟑螂。
那是在廚房的碗櫃裏和灶台間,白天晚上總能看到那種精力旺盛背殼發亮的棕色家夥們在四處亂竄,李秀鵑逮到它們後會馬上扔到灶台下的烈火邊,沒多久它們就“滋滋”地冒出了香氣,她拿了火筷子把它們扒拉出來,在一邊的紅灰趕緊用瘦小的手指尖鉗了它們的翅膀,偎在灶下撕它們被烤得焦香的翅膀和腿子吃。
蟑螂烤了以後真的很香,盡管後來知道那東西成天帶著大量的病菌跑,但她們似乎並沒有因為吃它而生過什麼病。
紅灰喜歡在廚房裏尋找蟑螂,挑大個的燒了吃,其餘的喂雞。她養的蘆花母雞一看見蟑螂就激動不已,張著翅膀猛撲上來滿地追趕著,勤奮地啄來啄去。
還有老鼠,紅灰痛恨比筷子還長的老鼠,它們叼走了她養的雞們,是她從雛雞養大的,眼看著硬翅尖戳出來了,雞冠子也紅彤彤地冒起來了,一不提防就“嘰”地一聲被老鼠咬在嘴裏瘋竄而去。見過幾次那些壯碩的老鼠橫叼著小雞向著田埂狂奔的情景之後,一隻蘆花雞從此就落了單,在她的愛護下孤獨地長成漂亮的小母雞。
所以紅灰非常支持李老三捉老鼠,他喜歡吃臘老鼠肉,用夾子打了尺把長的大老鼠,就剝了皮破了肚,讓章菊香用鹽和白酒醃了掛在廚房的梁上,每天有柴火的煙和煮飯的蒸汽熏著。李老三喝酒的時候會從碗裏撿一塊豆豉辣椒蒸過的老鼠肉塞到紅灰的嘴裏,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