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安,繞了一大圈,我再次孑然一身。我以為你依然會在原點等我,其實,你也離去很久。
隻是,我從來沒有發覺。
火車停下來,我隨著人流下車,一眼便看見人群裏的安。
她站在站台上的陽光裏看著我,人群從她身邊經過,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她開車帶我回她的宿舍,她的房間裏,堆著我打包的箱子。
我在她的床上躺下來,床上有的薰衣草的香味。她想拿走我手裏從家裏出來便一直緊握手中的照相本子,我搖搖頭,她替我蓋好被子。
她說,你睡一會,我去給你熬粥。
我把照相本子貼在臉頰旁,輕輕閉上眼睛。
安把米丟進鍋子裏去煮,從冰箱裏拿出皮蛋,豬肉,切成小塊,再拿出薑來切成末,等米粒在水裏翻滾後,把肉和薑末放進鍋裏煮。最後放進皮蛋。
安回到房間,我在沉睡,眼淚卻不停滑落,沾濕枕套上一朵朵淒豔綻放的玫瑰。
醒來的時候,安在替我收拾行李,她隻拿出我的生活必需品,把我的衣服掛進她的衣櫃。
她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東西怎麼這麼多,不急用的就先收起來了。
她不願意我看見太多回憶,隻是,它們都在心裏,視而不見卻無法停止記憶。
從來無法輕易割裂過去,物是人非,陽光依然刺痛眼睛。
吃飯,洗澡,睡覺。
對著安,異常的沉默。
隻有在黑夜裏,手指會一遍一遍地撫mo冰涼的相片,直至天明。
安去上課,我坐在窗邊,伸出手去,日光漸暖,又是一個春天。坐在那裏整日,看光線的細微變化,看安出現在路的盡頭,回家的身影。
安開門進來,會不動聲色地打量我的眼睛,她不想看見我的眼淚,就如同我不想看見她的手腕內側上有任何新的傷口。
吃飯的時候會喝掉一整瓶白葡萄酒,輕微的眩暈帶來迷亂的快樂。
廚房窗邊的酒瓶,整齊地羅列著,越來越高。
同樣的牌子,同樣的年份,墨綠色的玻璃,阻擋著逐漸明亮的陽光。
隔壁的英國女孩問我們為什麼隻喝這個牌子的酒,05年的葡萄品質隻是普通而已,她搬出自己的筆記來,告訴我們哪一年的葡萄最好,橡木瓶塞和橡膠瓶塞的區別,著名酒莊的曆史,如何分辨法國葡萄酒的四級分類。
安給她倒一杯酒,說,05年的葡萄很快樂,所以酒很清甜。
她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小口,疑惑地問,我喝不出有什麼區別?
暮色漸濃,成群的海鷗鳴飛過天空,尋找棲息的地方。
時間變得冗長而緩慢,鏡子裏的自己,皮膚蒼白,眼神空洞,散亂的長發逐漸失去光澤。身體失去了他的撫觸,變得寂寞萎靡。
刷牙的時候,裂開嘴,像是笑容,醜陋無比。
照相本子掉落在地上,攤開的一頁裏是他的相片,他直視著鏡頭,眼神像尖銳的金屬,重重地戳進心裏。逃不開,也放不下。
安蹲在我麵前,對我說,回去吧,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我驚慌失措,猛烈搖頭。
安把我摟進懷裏,輕輕地拍我的背,從此不再提起。
我日複一日的沉默,讓安變得易怒,卻一再隱忍,不曾爆發。
杭翼便是在此時出現。沒有任何預兆,仿佛他的出現,本身便是一種預示。
那一晚,吃晚飯的時候,有人在樓下按宿舍的通話器,安去應答,回來的時候,身後跟著杭翼。看見我,驚奇也隻是一刹那,他很快調整好自己的表情。
跟他簡短地打過招呼,我低頭地扒著碗裏的飯,對於他們的來與回,並不在意。
他來布裏斯托的一家公司實習一個月,住在公司的宿舍,就在安的大學附近。來了兩天,安頓好一切,便過來看看安,他一直是極有計劃的人,按部就班之間充沛著理智的邏輯。
他問,蘇蘇什麼時候來的?
我抬起頭麵對他,仿若一個久未見的故人,一直幹涸的眼淚終於掉落下來。
他看著我,迅速明白了一切。
安遞給我紙巾,柔軟的紙麵迅速地吸走水分,我俯下頭來,把臉埋在手掌裏,更多的眼淚從指縫間滑落。
我終於抑製,安沒說話,坐到一邊的窗台上去抽煙,杭翼走到我身邊,蹲下身來,把更多的紙巾遞到我手中。
那天的我哭了很久,悲傷撕開來攤在光線明亮的地方,任人憐憫,然而憐憫不是救贖,無法治愈傷口,短暫的麻醉之後,疼痛加劇。
安一直看著遠處的天空,而他不知什麼時候離去。
安開始寫一個15分鍾的小劇本,要在後半學期拍成短片,她與兩個英國男生,一個法國女生一組,約定各自寫好劇本,再挑選一個最好的來進行拍攝。安寫了許多故事梗概,又一再推翻,有時候坐在窗前一整夜,看著黑夜中互相連接的屋簷出神,直到天邊出現亮色。我睡在床上,輕輕地翻看照相本子,一遍又一遍地摩梭粗糙不平的質地。
杭翼時常出現,跟我們吃一頓飯,周末去附近的古堡喝下午茶,或是去農場買新鮮的蔬果,晚上去打一場台球,看一場電影。世間的事與人總是在循環往複,此時的生活似乎回到我去倫敦上學之前,然而卻無法逼視心內的悲涼。生活在繼續,慢慢在臉上堆砌笑容,悄悄掩去過往的一切。
不過是一場未遂的相愛,不過是一場措手不及的離別。
不過是心裏的一弦戀傷。
天邊初露微光,安合上電腦,起身拉窗簾的時候,定在原地。她看了沉睡的我一眼,穿上大衣下樓。
她敲敲車窗,桑小南從睡夢中驚醒。
安打開車門坐進去。
他說,她好嗎?
安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蒼白的臉,點點頭,你要上去嗎?
他搖頭,我睡不著,隻是開車過來看看。
她問,還有轉還的餘地嗎?
他沒有回答。
安站在路邊看著他開車離去。天邊的金色摻雜著火紅,一片溫暖。
他的車消失在遠處的山坡盡頭。
我拉上窗簾,回到床上,心內的傷口,再次破裂,淤積的血液,讓我喘不過氣來。輕輕地喚安,她握住我的手,她輕輕地流淚,她對我說,蘇蘇,我們夏天就回北京。
安的故事終於寫完,一個男人離開家多年,回到熟悉的城市,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周圍的人都說著陌生的語言,沒有人認識他,他的出現突如其來,無跡可尋。一個人在雪地裏的行走,回過頭來,身後卻找不到任何腳印。他一次一次地敲自己的家門,來開門的總是不同的人,不同的麵孔,懷疑的眼神,沒有溫暖。
安和組員在廚房裏討論故事,他們喜歡她的故事,尤其安在故事裏用了很多英國元素:紅色的電話亭,紅色的郵筒,藍色的木門,馬路中央的燈柱,道路旁邊的雙黃線。其中的一個英國男生激動得有些臉紅,手舞足蹈間畫出好幾幅分鏡頭的圖畫。安沉靜地坐在一邊,用鉛筆在劇本的空白處寫下批注。
杭翼拿來一份申請表,他實習的公司正在招臨時的市場調查員,每日下午在市中心給路人做問卷調查,他說,你不要成天無所事事,動換一下你的老胳膊老腿。他在一旁守著我填寫,然後收走表格。
我對他說,你像我小學的班長,守著寫不完作業的人直到黃昏。
他說,我小學的時候確實是班長。
我揚起頭來說,他經常收到同班女生的情信。
他張了張嘴,卻沒說話,過了一會才說,走吧,去超市。
回來的時候,安的組員已經離去,她靠坐在窗台上抽煙,一邊修改劇本。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們進門,問,今天吃什麼?
我說,紅燒牛肉麵。劇本怎樣了?
她撚滅煙,說,決定拍我的故事。
我笑下,拿起大蒜到一旁的桌上去剝皮。編劇的快樂便在於故事被認可,仿佛從肉體裏生出的小孩,得到誇讚。上大學的時候,班裏的一個同學曾經說,我老了。寫一個劇本仿佛生一個小孩,我已經兒孫滿堂,雖然有的夭折,有的健康,有的被製片方強迫整容而千瘡百孔,無辜扭曲。
杭翼插嘴,就拍那個路癡?
安輕描淡寫地哼一聲,不作回應。
他並不在意,撕開牛肉上覆蓋的保鮮膜包裝,切成小塊,加入醬料醃製,然後把蔥薑洗淨切成碎末。
我坐在一旁剝蒜,微風掠過,透明的蒜皮從光滑的桌麵上飛舞起來,像極了一隻一隻失去軀體的翅膀,他們的相處有自己的模式,針鋒相對,或是沉默地各忙各事,都似籠罩在一層外人無法進入的結界之中,他和她的關係,我無從定義。
安的故事很快開始拍攝,而我亦通過了公司麵試,經過短暫的培訓,穿著公司發放的製服,站在冬末午後的陽光裏與路人攀談,一個星期工作六天,休息日不固定。從這一天起,我才開始認真觀察英國人,老年人最有風度,衣著整潔,皮鞋擦得閃亮,拄著紳士棍,良好的福利讓大多老年人可以頤養天年,開名車而交極低廉的稅費,優越的生活環境讓他們麵目慈祥,眼神安寧。中年以上年紀的男女都嚴謹地保持著舊有的紳士風度,及禮儀,喜怒有常,極為收斂,稍有功力之心,卻不越界,符合我們傳統觀念裏的大英帝國公民形象。然而此番景象在年輕人裏早已銷聲匿跡,他們仿佛社會邊緣,與主流群體敵對,群毆,酗酒,吸毒,開放的性態度,未成年媽媽,奇裝異服,殘虐肉體,拇指大小的耳洞,不經意地看見,竟以為他們缺失了耳垂,更有極端者,在光的頭顱上一整排的螺絲釘,據說晚上睡覺要逐個擰下,隻剩螺絲帽鑲嵌在頭皮中。偏偏年輕人是使用通訊設備的龐大族群,硬著頭皮上去詢問,才發現麵目猙獰,滿身環洞的年輕男人,蒼白的軀體後居然有和善的心,不僅耐心回答問題,還詳細地敘述各類意見。十分年輕的媽媽,身材尚未恢複,推著嬰兒車,為了領取的贈品,跟我做繁複的問卷,一旁的嬰兒啼哭不止,女孩從地上撿起掉落的奶嘴,塞回嬰孩的嘴裏,他真的止住哭泣,粉嫩的嘴唇吮吸著膠質的奶嘴,一雙幽藍的眼睛,四處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