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唐·李白)

燕頷虎頭成底事,但求生入玉門關。(宋·徐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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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之廣,洛邑為中。王莽之亂後,漢室移都洛陽已四十餘年。

洛陽背靠邙山,麵臨洛水,皇城西麵的金市是最繁華的所在。人流似織,車馬如龍,一名佩劍的白衣青年男子斜倚拴馬柱,一臉倦意,似在養神,又像站著就睡著了。

正是午後,日下白得刺眼,鬧市開始安靜,隻有此起彼伏的打鐵聲,清脆的是引錘,沉響的是大錘,前前後後響成一片。這是金市裏的鐵流坊,一街都是鐵匠鋪,為民間打製犁、燈、剪等物,也會為官家服務。

青年就在這清脆的聲浪裏,合眼不動。

一個白衣女子帶著帷帽,款款而來。街市中間塵土飛揚,路轍裏滿是泥濘,這女子行來,卻覺得步不沾塵,來到那白衣青年身後,直接撞了一下,“又睡了?”

青年兀自不動,哼了一聲。

“每一家都問過了,沒有叫齊歡的匠人。”女子道,“你說那宮裏的小家夥會不會誆我們?”

“你都尋了半天了,”青年睜了眼,還是睡不醒的樣子,活動了下筋骨,“是不是該輪到二哥了?”

“我們各自找,看誰先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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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徑自去找了坊正,從懷裏掏出一隻簪筆來。簪筆就是一隻精致短小的毛筆,是漢家文官禮服的一部分,上朝要將簪筆插在耳鬢之間。裏正一見簪筆,就知道眼前是個微服的官員了,急忙躬身,被青年止住。“我想打聽點事。”

“大人……”裏正改口,“先生請問。”

“這鐵流坊裏,誰手藝最好?還接宮裏的活兒?”

“倒有兩家偶爾會承接宮裏的活兒,但論手藝最好,肯定是霍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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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去尋那霍十七的作坊,手裏把玩的那簪筆,其實是斷的,剛才隻是被青年掩人耳目地捏在了一起。抬眼見到白衣女子靜靜地站在街角,青年上前剛要說話,女子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說聽,聽這節奏,以手和拍。青年凝思聽了一會兒,微笑地搖搖頭。白衣女子在身上抽出一把竹簫來,當街吹奏起來。白色帽帷之外,隻露出簫的一半,和按孔的一雙玉手,蔥指輕動,一曲流出。

簫聲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在嘈雜著打鐵聲宛若遊絲,絕不消散。青年覺得天地不再紛擾,亂聲盡去,隻有簫聲清幽,合著一家的打鐵聲。引錘擊打著節奏,大錘總在旋律轉折處撞響。簫聲與錘聲相互纏繞,清幽裏間雜出殺伐冷豔來……雖是正午,青年卻感到寒意。女子吹奏前行,青年在身後跟著。簫聲高亢起來,錘聲更急,猶如蹄聲馳過,兩音交征,青年感到佩劍都顫抖起來,豪氣盈胸。

大錘連擊三聲,沉鬱震撼,簫聲立止。青年恍若是天地寂靜……慢慢地,市井之聲才漸漸入耳。發現自己已在一作坊前,煙熏火烤的簾布後,沉寂的錘聲又響起來了。女子挑簾而進,看見了那打鐵者。

坊裏很暗,打鐵者背影高大魁偉,精赤著上身,刺青從光頭上,延到臂膀和後背,細看是一隻麒麟,在肌肉的蠕動下,宛如活物。那上麵的汗水能映照出爐火的紅光。大漢側身將一通紅的鐵器探入水缸,白霧驟然炸起,呲呲有聲。

女子揭了帷帽,露出一張少女的臉,麵目溫婉可人,還有點羞意,在水霧中行揖禮,輕叫一聲:“齊先生嗎?”

霧氣散盡,大漢轉過頭,一臉的虯髯,微微探身,說,“姑娘認錯人了吧?”

“先生剛才打鐵的節奏,分明是《廣陵散》。”

“粗鄙之人胡亂敲打,哪敢當先生二字?”

“傳說《廣陵散》傳自東周聶政,又稱《聶政刺韓王曲》,是天下最難的古曲了。”少女邊說邊來到一串懸劍前。

打好的劍長短寬窄不一,劍柄的尾環被一根繩穿了,十幾柄倒懸在那裏。少女用竹簫掃過,劍劍相碰,發出一串金屬之聲。女子細聽,然後以簫擊劍,分明將那《廣陵散》繼續演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