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周從心在天井洗好衣服,晾起,一抬頭,發覺已近黃昏,太陽仍然毒得很,如果不打傘,一下子曬起紅印。

一排村屋已經殘舊,一則沒有資源修理,再說,屋主都在等地產商來收購土地重建。

城市邊緣漸漸擴張,鄉村農地都改建高樓大廈,地平線遠處,已不是山坳,再也看不見日出日落,而是一層層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

空氣混濁,紫霞籠罩,遠處的城市,像神話中魔宮,十分詭秘突兀。

從心呆呆地眺望。

她從來沒去過那邊,聽年輕的姊妹們說,真是五光十色,什麼都有,她們回來時都熨了頭發,有的還染成金黃,穿著時裝,滿口袋鈔票,買回各種電器贈送家人。

從心最窮,因為信義婆不讓她到城裏找工作。

這時,信義婆站在門口說:“好進來了,傻瓜似站在太陽底下曬,幹什麼?”

從心把大塑料盆搬進屋裏去。

信義婆問她:“在想心事?”

從心答:“光在家裏吃,不是辦法。”

"你想怎麼樣,跟著秋照與春萍她們出去?”

從心不出聲。

信義婆年紀其實不大,但自從丈夫周信義去世後,不到一年,全頭白發,遠看,真像老婆婆,人家就叫她信義婆。

從心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同信義婆一點血緣也沒有。從心是一名棄嬰。

一日清晨,信義婆上路去市集,經過一株老槐樹,看見野狗在嗅一個包裹,布包裹傳出嬰兒哭泣聲。

她心中有數,本來打算走過算數,但忽然之間,包裹蠕動一下,露出一隻小小拳頭。

啊,眼不見為淨,現在看見了,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她走近,蹲下,輕輕掀開布包,看到洋娃娃般一張小臉。

她將嬰兒抱了回家,非法領養。

老遠托人買了奶粉回來,趕著縫製小衣服,長到幾歲,又送她到鄉村小學認字。

從心長得很特別,皮膚雪白,鼻子高挺,他們叫她小外國人,漸漸知道,她也許是個混血兒。

從心十分聽話,從來不叫信義婆生氣,擔起家中一切雜務,鄰居都說:“信義婆你好心有好報。”

可是,信義婆心中明白,從心人大心大,以後,勢必不會安分守己。

還能把她與世隔絕多久呢,城裏的引誘像潮汐般湧入,夏景、冬珊與從心一起長大,早已離家,偶然回來,給小友講天方夜譚,從心聽得津津有味。

有電視機的人家晚上收看歌舞節目,主持人統統穿得像《西遊記》中的蜘蛛精……世界早就不一樣了。

隔壁的壽安嫂忽然走過來,"從心,你在這裏?找你呢。”

從心尊敬地問:“什麼事?”

"有一份差使,不知你做不做,酬勞相當高。”

信義婆代從心問:“做什麼?”

"村頭有一個病人,需要人服侍。”

信義婆自有智能,一聽,這兩句話裏不知有多少漏洞。

"病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是女子,二十多歲。”

"什麼病?"薑是老的辣。壽安嫂躊躇一刻,"肺病。”

"那會傳染,從心不去。”

"她出高價。”

信義婆說:“那壽安嫂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我有兩個小的,走不開,不然我才不怕,做半年,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統統有了,何樂而不為,我去幫了她三天,她都付我三百。”

"一日一百?”

"就是,我想多做幾天,她嫌我手腳粗。”

從心在一旁說:“我去。”

"慢著,這女子是什麼人?”

"不知道,從前沒見過,租了雷家房子住。”

"為什麼無端端來鄉下地方?”

"養病,貪村裏空氣好。”

"她幹哪一行,那麼有錢?”

"信義婆你太奇怪,人家給你錢賺你還查根究柢,鈔票張張一樣,賺不賺看你的了。”

從心又一次說:“我去。”

"這村裏隻走剩你一個女孩,你跟我去看看吧。”

信義婆無奈,"從心,你自己當心。”

壽安嫂笑,"就你們一家還用手洗衣裳。"從心隻得?腆地笑。

她跟著壽安嫂出去,走出門,已看到一天橘紅色夕陽。

壽安嫂輕輕說:“信義婆四處欠債,替她還清這一兩千,兼替房子修補屋頂,也是好的。"從心答:“是。”

一樣的村屋,雷家那間粉刷過了,看上去幹淨得多。

推開門,隻見室內也整潔。

壽安嫂揚聲:“我帶了人來。"裏邊沒有響應。

壽安嫂說:“從心,你負責打掃、洗衣、煮飯,都是你做慣做熟,沒有問題吧。”

這時,房內輕輕問:“叫什麼名字?”

"叫從心。"壽安嫂回答。

"進來。”

壽安嫂說:“進去吧,別怕,是個病人,力氣沒你大。"從心點點頭。

她掀開竹簾進房。

隻見大臥室裏掛著雪白的新帳子,有人躺在床上,看見她,十分詫異。

"咦,"她輕輕說:“你也是混血兒。”

也是?

她揭起紗帳,從心看到了一張蒼白瘦削的麵孔。

雖然滿臉病容,但是五官仍然秀麗,一把烏黑發,與從心非常相似。

她怔怔地看著從心,"你與我長得真像。”

從心隻是陪笑。

"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國人?”

從心迫不得已答:“我不知道,我是棄嬰。”

"嗬,那麼,生父是洋人。”

從心不語。

她挪動身體,"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吧。”

"請你替我搔搔背脊。”

從心還以為是什麼艱巨的任務,一聽是這個,不由得答:“當然可以。”

從心掀開病人的襯衫,用毛巾裹著手,替她輕輕掃背脊,她不住喊舒服。

背上沒有一∪猓脊椎骨一節一節可以數得出來。

而且,病人身上有味道。

"我幫你洗頭。”

"好極了。”

從心小心翼翼幫她清潔,病人身體瘦削,一把可以揪起,從心已經把她背了好幾回。

從心侍候她吃,站在她身後不出聲。

"你很會幹活,留下來吧。”

從心頭點。

病人自我介紹:“我姓燕,我的名字叫燕陽。”

從心靜靜聆聽。

"在某一個年代,人人的名字都需朝著太陽,要不,就又紅又專,燕陽,就是豔陽的意思,母親希望我的生命像一個豔陽天。”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看我們華人,連一個名字,都善頌善禱,太苦了。什麼都殷切盼望轉機,外國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人家叫鐵芬妮、瑪麗、貝華莉、米蘭達,一點涵意也無……"忽然問:“你可會英文?”

從心搖搖頭。

"我教你。”

從心剛在歡喜,又聽得她說:“從今日起,我隻與你講英文,你不懂也得懂,很快會講會答。”

從心倒抽一口冷氣。

這女人真怪,她說的話別人不大聽得懂,卻會講外語,已經病重,居然還有閑情教英文。

她說:“我累了,你在外邊睡,陪我,別走。”

從心說:“我回去同婆婆說一聲。”

"壽安嫂會去說,關門吧。”

從心去掩門,離遠,高樓大廈燈色已經亮起,閃爍美麗,像在招引年輕飛蛾的魂魄。

燕陽在她身後呢喃了一句英語,從心知道她的意思,她似在說:“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