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蕖番外——覓紅(1 / 3)

我叫肖蕖,芙蕖的蕖。

幼時家貧,姊妹又多,爺娘養活不起便早早將我送入樂坊學藝,幸而得老天賜下皮囊與一副好嗓,不過十三四歲年華我便在故國靖越嶄露頭角,博得一線虛名。

世道雖不甚太平,不過溫柔鄉裏的故事向來糊塗,隻要戰火未燒至跟前,小樓春紅中,琥珀琉璃杯可從未真正卻過盞。

每每歌筵舞畔,我懷抱琵琶淺唱一曲,總能如期引得五陵少年為求青眼,爭相為我獻禮。

那時候他們捧我如眾星拱月,常有兒郎一紙粉箋訴來衷腸,句句情詩悱惻纏綿,念我作世間的紅蓮仙女兒,灼傷一片癡心,卻不肯一顧,更有唐李兩家的小公子為我爭風吃醋,在坊外柳林坡打了一架,直打得頭破血流,一時緋聞傳遍巷尾。

“蕖姑娘若是有看入眼的,也不是不可……城南唐公子可是許諾,正正經經娶姑娘過門。”願替我贖身的拜帖堆滿花梨案頭,掌班嬤嬤看那上頭許的數目愈發驚人,細長的眉眼笑得彎成一條縫隙。

“肖蕖一介伶仃不敢高攀,縱是公子自己願意,可也不怕父母怨責,將來被戳脊梁骨,遭世人唾罵?”我停了調弦的手,含笑接過媽媽遞來的宣紙一看,那信頭居然是用指血所寫,荒唐得很,不禁歎口氣搖頭,慢慢撕作兩半:“說什麼刻骨情愛,客人們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

“姑娘難道,真願一輩子留在坊裏?”嬤嬤咂舌,“世間總歸是有好兒郎的。”

“紈絝子弟難長情,也許有一日,我遇人得如《千金記》中的西楚霸王,鋼作魂鐵為骨的大丈夫,那便跟他走。”我嫣然一笑,將碎紙團拋卻,“我甘做虞姬,為他生,為他死,好過成了杜十娘。”

彼時的我未動過真心,更不識得泣血的苦楚,回憶那踩人真心還當笑談的作賤,直到經年後自己方才明白,這情債老天看得清楚,一切早入了它的輪回。

入得相思門,吃盡苦中苦,何如當初莫相識。

世間分明有種情愫叫仰慕,又比情人遙憐苦去百倍,你願為他去死,他連回頭看你一眼也不願。

(一)相思引

靖越獻出疏桐郡主以降明國的舊事,已過去一年。

我正十七歲。

卻忽然得了一紙官文說,臘月二十八夜,要招我入明王宮獻藝。

從前我去郡王府內也唱過兩三回,如今郡主成了明王的順嬪,想要召喚我也不是無跡可尋。是以僅有一刻的訝異,我便連夜收拾行囊,跟隨宣詔的宦官而去。

兆神四十四年,王都還在西北,那時大明方下了巴蜀勢頭乍盛,疏桐郡主於後宮召見我,她的上首邊,還坐著一個華服少年,竟是明王。

“與那畫上有幾分像?”郡主出嫁前便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偏又出身高貴,此時側頭與少年說話略略一笑,妍麗無雙。

“少說…也有八分像?這位肖姑娘,似乎比那畫上的更美…”少年反反複複端詳我,看得我一陣心慌,可我不過是個以藝侍人的歌妓,又哪裏敢揣測貴人們的意圖。

“八分像已是極像,臣妾一看匠人的仿畫,頭一個便想起她來。而且肖姑娘歌喉宛若天籟,想必能一舉博得攝政王喜愛。”

連娘娘也一道細細看我,我聽她陡然提起攝政王來,心中不禁大驚。

卻又聽明王猶猶豫豫道:“極像是極像,隻是…到底不是一個人。”

再後來,他們商議再三,便直說了要把我送予攝政王之事。

“肖蕖身份低賤,恐被不喜…”想不到來此一遭竟然是這樣的境遇,我惶恐戰戰,攝政王楊劭威名素著,群雄爭霸殺神現世,西北明國據傳便是因了有他,方才異軍突起。

誰知座上的娘娘隻是淺笑:“出身能作何用?又不是要送你去做王妃,喜與不喜全憑那位。殿下親自開口,說你是陣亡將軍的女兒,他自會收下。而且你能生得這般模樣,是連上天也相助你。隻是從今往後你得時刻記得,能棲高枝是誰給你的恩情,你又該如何報答。”

不得不唯諾相和,自此我便在宮中住下,惆悵著心意依令排演,隻等兩月後的那日一展風華。

宮苑雅致,大殿之內金石隨勢而砌,百官遍坐,燈火通明。臘月天中屋裏炭火極旺,暖意融融,他們推杯換盞相賀,一派祥和,連場歌舞不斷助興。

我在殿外備演,心神不寧,隔著雕花窗格先行偷望,遠遠見丹陛上高坐著二人,眉目不甚清晰,白衣在中,墨衣在側,暗自忖度那玄色的挺拔身影大概便是攝政楊王。

自古紅顏愛英雄,自從得知我以後的命運,雖然更多是忐忑,但若說全無零星期盼也是假話,此刻頭回得見,一陣從未有過的異樣感受油然而生。

我又一回整理發飾裙襦,再三調弄琵琶試音,按耐下胸中跌宕,爬上蓮台,等待登場。

一片白衣飄飄的舞女翩然亮相,我麵敷羅脂額貼花鈿,一襲紅衣瀲灩,獨坐荷蕊當中靜待,被力士抬著掩於數麵巨大羽扇之後。

珠履颯遝紉袖飛揚,旋舞間裙裾綴連,引得場下低低議論,我卻於縫隙間,窺見玄衣的男人頭都沒抬一下,仍自斟自飲。

一時樂師絲竹驟閉,羽扇撤去,力士高托蓮台而起,我四弦一聲彈琵琶如裂帛,清喉高歌。這下眾人終紛紛不吝讚歎,攝政王也緩了飲酒的瓷杯,漫不經心抬頭向我投來一瞥。

清冷玉顏宛如天神臨世,一雙星眸點亮滿室生輝,這是我頭回看清王爺的臉,恰如一記驚雷在我腦中炸起,我的心髒狂跳,手下險險撥錯一個節拍。

隻一眼,我卻眼見他也驚愕失色,騰地站了起來。

捏著的酒杯掉落在地,瓊漿玉液灑了一地。

四下霎時鴉雀無聲,曼舞止息,姑娘們連忙叩首,我不知所措與他對望,那雙銳利的明眸失了氣魄,濕紅一片,我見他嘴唇微張,抖著念了兩個字。

“楊叔叔?”正中的明王輕聲提醒,他方回過神來。我醒神從蓮台慌忙而下跪在地上,聽少年溫潤的聲音道:“攝政王可是對這歌舞,有何不滿?”

“臣隻是不慎,並無太多不妥。”他仍在用目光反複打量我,聲音裏的波瀾卻漸漸平息失了溫度,“剛剛獻歌的這位姑娘,似是彈錯一節。”

“曲有誤,周郎顧,攝政王帶兵決勝千裏,不想於音律也是精通,那便讓她上前來賠罪吧。”明王一笑,朝我招手道,“你上前來說話。”

後頭的情形我於腦海中,卻隻剩下模糊一片,不過是明王賞我於王爺,王爺推辭,直到再三再四,方才勉強鬆了口。那夜跟著回王府的我,本以為接來下便是順嬪娘娘所說侍寢,卻被分了一個掃灑的丫頭蘭兒,另辟小院居住。

月光如水,冷風吹著樹枝沙沙作響,不敢言說,我察覺起自己,竟然湧起一絲失落。

夜深人靜,王府響起七弦陣陣,彈的是一首極哀婉的相思引。

“是誰彈琴?你們這兒還有別的樂師?”一夜經曆太多,我自是輾轉反側,聽著憂愁的曲調更難成眠,蘭兒被我輕輕推醒,朦朧著眼模糊不清念:“許是王爺自己…他不常彈…今天這是怎麼了…”

“王爺雷霆之威,竟還會彈琴?”我心中暗歎,這琴音纏綿,不輸名家,蘭兒又醒了三分,笑著攏被道:“王爺風雅,又有什麼不會。我聽內院的兄弟說,他不僅會彈琴,吟詩作賦,筆墨書畫樣樣都精通,他還常畫仕女圖呢!”

“仕女圖?”我抿唇而笑,心下柔如春水,低聲道,“哪位姑娘能得王爺描畫,也是有福。”

“我也不知道是誰,可惜咱們這兒沒有女眷。”蘭兒複又躺下打個哈欠,“肖姑娘你來了,是院子裏頭一個……”

最後這句話,不知不覺令我紅了臉,聽半宿琴音,一夜未曾好眠。

(二)雨夜行

進府三月餘,我共見了王爺兩麵。

一回是被賜第二日我去請安,他冷冷說以後不必再來,王爺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想來自是公事繁忙,可我心中還是慢慢泛出了點酸澀;一回是三月末,王府遭了刺客,我衝入遮天的水簾,望見他在雨中仗劍。

那夜雨下得極大,滂沱如注嘩嘩落到院中,在石板上積起的水,幾乎沒過腳背。蘭兒不過去重新關緊窗欞,便被打進來的雨水澆了個滿麵,她嘟嘟囔囔抬袖擦臉,轉身欲繼續給我講王爺零星舊聞,便聽屋外驟然響起刀劍殺聲。

“什麼聲音!這是怎麼回事?”我猛然從炭火盆邊站起,緊張望向她,蘭兒卻也有些失措:“我不知道,以前從沒這樣過,好像在北邊…”

一眼對望我倆俱是驚慌,小院在最西,北麵靠主宅,若在北邊,極有可能是刺客行刺。

我心亂如麻,抖聲開了口:“聽說王爺三日前騎馬扭了腿,行動極為不便,此刻…”

蘭兒臉色不佳,仍試圖安慰我:“姑娘別擔心,府內該有右衛把守的,都是高手…”

“主上小心!”

她話音剛落,一片叮當亂響和嘩嘩雨聲中,便依稀傳來高吼,我腦中警鈴大作,理智如琵琶弦一時齊齊崩裂。

“肖姑娘,姑娘!”

蘭兒在我身後大喊,可我已不由自主衝入滂沱大雨。

初春的衣衫層疊,片刻便被雨水浸透,我提著裙擺舉步蹣跚,??雨水重重打在臉上,模糊了眉眼看不清腳下,不過百步的距離,我絆倒幾回,一身泥濘。

“你來幹什麼?”

方要進北院,眼前廝殺仍在,一片刀光亂雨中,我卻被一個眼疾手快的右衛攔住,拉至一邊。

“我…”我一時語塞,陡然意識到自己竟無言以對。我是個女子,又手無縛雞之力,我來幹什麼?“我聽到這邊有聲音,我放心不下…”

他拉住我的手臂令我不得亂動,又掩我於後,我茫然探看院內,下意識於亂戰中搜尋所想的身影。眼前蒙麵人已占頹勢,卻總有刺客拚死欲往中間殺將,一個挺拔身影傲立當中,右手持劍,以一敵二,正是王爺。

可哪裏見得他腿上有半分傷情?

一個刺客執劍飛出欲斬,一個刺客匕首斜指將刺,即便我不懂武藝,卻也看出他們使的都是淩厲之極的殺招。兩人同時催動兵器,手腕抖動白光暴長,立時便要去傷王爺要害。

千鈞一發之際,我心跳幾乎驟停,而身處漩渦之中的王爺卻麵色如常,橫劍精準擋住刺來的匕首,同時仰身避開劍鋒,然後迅速飛起一腳,生生將劍身從中踢斷。

持劍刺客驚駭之下,手中殘劍哐當掉落,濺起水花,人也後退兩步跌坐在地。

王爺冷笑,閃過一劍須臾取他性命,跟著又迅速足尖運力,將方才折下的劍頭點起激飛,分毫不差踢入另一人喉頭。

霎時擊殺兩人,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雨水順著他清冷的側臉不斷滑下,目中攏著寒星,王爺挽了個劍花收招,嘴角浮現一絲蔑笑。濕透的白衣緊貼肌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那上頭沾染血跡斑斑,卻都來自倒下的敵人。

如地獄修羅在世,似九天神袛下凡,尊貴雄武的男人立在雨中,周身有種攝人心魄的危險氣場,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雨聲隆隆。

第二日我因淋雨染上風寒,不得不臥床靜養,蘭兒替我請來大夫又熬上清粥,一勺一勺喂給虛弱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