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年後, 出乎眾仙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李玉衡這個前仙界第一強者,因著百年來一直循規蹈矩, 未有一絲錯漏,又憑著強大的武力在比試中勝出。
最終得以在眾仙充滿了羨慕嫉妒之色的複雜目光中, 踏入留仙台,得了他們百年來夢寐以求的獎賞——下凡曆劫。
“李玉衡, 你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隻要你讓了,我藏青魔君就認你做兄弟, 此後再不找你麻煩……”
“玉衡仙君,您向來是個謹慎小心的人, 不如讓妾身替您先走一遭?反正以您的實力, 想來下次獲勝的人也會是您……”
“玉衡師兄……”
白衣劍修從始至終都神色淡淡, 沉默著大步走到那白玉鋪就的仙台中點, 低頭看了眼周遭刻著的古老而又詭秘的繁複金紋後,遂一撩衣袍,盤腿坐下。
他深邃的目光穿過眾仙, 直直地落到站在人群後頭的佘宴白身上,與之對視須臾後,輕輕頷首。
“眠眠,可以了。”佘宴白低下頭, 對趴在他懷裏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的小家夥說道。
眠眠懶洋洋地睜開一隻眼, “嗯”了一聲, 才慢吞吞地舉起一隻小胖手, 然後看似隨意地揮了揮。
隨著他的動作,盤踞在紫宸殿上的紫氣分出了一縷,而環繞在天宮外圍的紫色光塵亦分出了幾點紫光。
紫氣與紫光最終在留仙台的上方會和, 然後一道沒入了下方人的體內。
李玉衡緩緩地閉上眼簾,同時留仙台上的古老陣法亦開始徐徐啟動。一道金光閃過之後,他的肉i體仍留在仙界,但仙魂卻已被天道之力帶去了凡間。
那些屬於仙人的記憶和力量被封印在他神魂的深處,然後赤條條地重入輪回,轉世成一個懵懂無知的嬰兒,開啟新的一生。
直至死亡來臨,在俗世曆劫的仙人才會被解開記憶的封印,想起曾經為仙時的一切,然後重回仙界,繼續做回那不死不滅、法力無邊的仙人。
“玉衡仙君的實力太強了,我等下次比試,定不能再以武力為主……”
“姐姐說得對,就應該來文的,到時候看李玉衡還怎麼和我們爭……”
“嗬嗬,想得美,要是全按照你們的想法來,我們這些魔仙豈不是什麼都不用指望了。”
“本君覺得,此事還有商量的餘地。”
……
在眾仙對下一個百年比試內容的激烈討論聲中,佘宴白抱著困倦的小龍崽回了寢宮。
“阿爹和星星什麼時候回來啊……”眠眠閉著眼,嘟囔道,“他們都走了半個月了,我想他們了……”
“快了,要不了十天,他們就該回來了。”佘宴白坐在床邊,為小家夥蓋上了被子。
“哦。”眠眠打了個哈欠,睡意漸濃,“嗯……等下次明年巡視仙界的時候,爹爹,我們和阿爹、星星一去去叭……”
“好,我們一起去。”佘宴白俯身,在眠眠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待一會後,眠眠睡著了,佘宴白便靠在床頭,從左腕的玉鐲內取出來一塊巴掌大的鏡子,銀白色的鏡麵一陣扭曲後,漸漸浮現出了俗世的景象:
深更半夜,一輛低調的馬車悄悄地出了皇城,一路向南方駛去。
駕車男人麵白無須,而車裏則坐著個神色慌張的中年女人,懷裏緊緊地抱著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男嬰……
佘宴白收了乾坤鏡,笑著搖了搖頭,心道李玉衡這一世,怕是會過得格外精彩又刺激。
2、
五年後,某日。
敖夜又一次帶著星星,踏上了一年一次的巡視仙界之旅。
“哼!又不帶我去,嗚……”眠眠往地上一趟,不開心道。
佘宴白在他身旁蹲下,垂首笑道,“乖,明年就讓你去好不好?來,起來讓爹爹抱抱。”
“去年、前年、前前年、前前前年都說啦會帶我一起去,哼,結果都沒帶!爹爹和阿爹是大騙子!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說著,眠眠就在白軟的雲堆裏打起了滾,手腳還胡亂地撲騰著。
不算上在蛋殼裏未破殼的歲月,眠眠都已經有三百歲之齡了,可在親近的人麵前,還是一如既往地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撒嬌耍賴樣樣拿手。
見狀,佘宴白想笑,但是怕眠眠聽見了會更加鬧騰,就勉強忍住了。
“咳,眠眠呀,你是仙帝,得坐鎮仙界,豈能和你阿爹還有星星弟弟一樣四處跑來跑去?你看,爹爹這不是年年都留下來陪你了麼?”
聞言,眠眠打滾的動作停下,麵朝下趴在雲裏,悶聲道,“可是我好無聊哦,這裏沒上界好玩,也沒大荒好玩,哼。”
佘宴白唇邊的笑意一滯,遂溫柔地抱起眠眠,摟在懷裏,“後悔當仙帝了?”
眠眠搖搖頭,“不後悔,眠眠是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那種。”
佘宴白長長地“哦”了一聲,戲謔道,“那去年是誰,前腳才答應你阿爹可以搬出紫霄宮,後腳就撒嬌耍賴不承認有這回事了?”
被揭了底,眠眠一僵,隨後不好意思地把腦袋埋進了佘宴白的脖子裏,扭著身子哼唧道,“不知道,反正不是眠眠,可能是星星弟弟叭~”
“哦,這樣啊,那等你星星弟弟回來了,爹爹就去問問是不是他?”佘宴白故意說道。
“不要!”眠眠揚起頭,小胖臉微紅,“是我說噠,不是星星,爹爹不問好不好?”
佘宴白忍不住了,噗嗤一笑,“好,不問。”
眠眠點點頭,望著他眼中含著的濃濃笑意,忽然也咯咯咯地笑開了。
佘宴白席地而坐,手一拉,令眠眠坐在了他大腿上,隨後笑道,“既然眠眠無聊,那爹爹就給眠眠看一個有意思的東西。”
說罷,時隔五年,他再次取出了乾坤鏡,打算給眠眠看一看李玉衡的轉世,解解悶。
熟料這一看,竟教他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來。
鏡中的俗世時值黃昏,下了快一天的淅瀝小雨,在這時竟漸漸大了起來。
狂風驟雨中,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濕透的瘦弱小乞丐拖著疲憊又饑餓的身體,淌過泥濘不堪的小路,踉踉蹌蹌地走入了一座位於荒山野嶺之間的小廟內。
曾經被凡人懼怕厭惡的惡龍被洗刷掉了身上多年來的汙名,成了無所不能的偉大神龍,後來更是受到了凡間帝王的推崇和喜愛,漸漸地成了帝王與皇室的象征。
也就使得這有著神龍石像的小廟,縱使位置偏僻,也時不時有百姓過來祭拜,以祈求神龍的庇佑,幾百年來香火竟不曾斷過。
而據此約三裏的地方有一條河,便是秦河的支流。昔年,大秦的前身,也就是東秦,其亡國之君元顥帝敖夜為太子時,曾在據此不遠的江寧府救治過無數遭受了水患之苦的百姓。
後來出現疫病,這位太子亦不曾有所退縮,而是與民同心同力共渡難關,甚至還染上了疫病,命懸一線……
因著後來統一四國的元初帝敖瑉,非常敬愛並懷念這位英年早逝的兄長,於是便在一統天下改國號為大秦時,不顧滿朝文官就算要追封也該是其父元朔帝的意見,執意追尊了元顥帝敖夜為大秦的太i祖皇帝,意為元顥帝才是大秦的開國皇帝,而他死後廟號隻會為高祖。
至於武官們為何不反對?蓋因身為武官之首的大將軍孟天河,同樣非常尊崇元顥帝,不許人對其出言不遜。
曾有官員酒後胡言,話間對元顥帝多有嘲諷鄙薄之意,被大將軍知曉後,直接當眾將其一劍斃命。
此後大秦上下,再無人敢對元顥帝這位死去多年的亡國之君有一絲一毫的不敬。
而佘宴白,這位元顥帝深愛但卻紅顏薄命的男皇後,正史上東秦亡國的起因,野史秘聞裏禍國殃民的絕色大美人,亦被元初帝所追封,諡號乃“思嫣皇後”,而“嫣”有著笑容美好、身材高大而美麗這一引申義,倒也算是與這位引得後世人無限遐想的男皇後相得益彰。
再說回那進了小廟的小乞丐,許是太過饑餓,髒兮兮的小乞丐縮在角落裏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走到那供奉著神龍石像的承台前,雙膝一彎跪了下來,先是虔誠地朝神龍石像磕了幾個響頭,然後才猶猶豫豫地伸手去拿那供奉於石像前的瓜果。
他隻拿了一個最小的、已然有些腐敗了的野柰果,然後送到嘴邊,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
透過猶滴著水的髒發,能看到他燒紅且霧蒙蒙的眼睛。淋了許久的雨,這個一直吃不飽穿不暖的小乞丐,沒啃幾口果子,就眼睛一閉倒在了神像前。
然而縱使昏迷失去了意識,這個經常挨餓的小乞丐,也不忘用瘦弱的小手緊緊地抓著手中味道酸澀、隻剩下了一小半的野柰果。
夜色漸深,風冷雨也冷,這個蜷縮在威武的神龍石像前、渾身泥水的小乞丐,卻渾身滾燙。
如果沒有人及時救下他,那麼他的下場可想而知,要麼燒成個傻子,要麼就此孤零零又淒慘地死去。
3、
“啊?這、這就是李玉衡嗎?”眠眠靠在佘宴白懷裏,睜著一雙金燦燦的大眼睛,指著乾坤鏡中的景象不敢置信道。
“好慘呀,這麼瘦這麼矮,一個難吃的果子都能吃得香噴噴的,他也太可憐了吧……”
眠眠不禁移開了視線,不忍再看下去。他這輩子受過的最大的苦,除了尚未誕生時差點胎死腹中的那次,就是被他爹爹忘在玉鐲法寶內,吃光了蛋殼和裏頭的靈物,餓得就差啃木頭了的時候。
此後,他眠眠幾乎就再沒吃過什麼苦頭了,故而這會猛地一瞧見李玉衡的慘狀,他簡直是沒眼看了。
太慘了,再看下去,他眠眠就得做噩夢了。眠眠肉乎乎的小身體抖了一下,不禁往佘宴白的懷裏縮了縮。
“對,這個小乞丐就是李玉衡的轉世。”佘宴白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鏡中那承台之上的石像身上,比之他生下眠眠去凡間最後一次見的時候,精致了許多,爪子和鱗片更是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那他會死嗎?凡人都可弱啦,他淋了雨,現在好像生病了哎。”眠眠沒忍住好奇心,又看了眼那鏡中可憐的小乞丐。
“他好歹是我們仙界很厲害的仙人哎,怎麼會混得這麼慘呀,怪怕人的。”
其實佘宴白也覺得奇怪,五年前他觀鏡時,李玉衡身旁還跟著太監和嬤嬤,再怎麼著也不至於淪落成乞丐,除非養育和保護他的人都死了。
想到這一點,佘宴白皺了下眉,心道這李玉衡此生也太命途多舛了吧,別活不到及冠之日就死了。
那樣若是旁的仙人知道了,豈不是會以為這下凡曆劫純屬是一場折磨,到時候誰還敢對此有興趣?佘宴白想,除了天生喜受虐的,到時候怕是沒仙人會樂意下凡曆劫了。
眠眠一向心地善良,這會眼瞅著鏡中那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的小乞丐開始發抖了,不由得抓住佘宴白的手臂,憂心忡忡道,“爹爹,你快看,李玉衡是不是要死了啊?怎麼辦呀,我們能不能救救他?”
聞言,佘宴白歎了口氣,“眠眠忘了麼,我們曾有言在先,不能插手曆劫仙人的人生,隻能旁觀。”
這是他們在紫宸殿上,當著眾仙的麵立下的誓言。畢竟沒人喜歡自己重來一遍的人生,還要被人肆意玩i弄。
所以此時此刻,縱使他有心有能力,也不能動手去救李玉衡的轉世。
眠眠一愣,呆呆地望著鏡中幾乎要蜷縮成一團了的小乞丐,心底忽然生出幾分難過,“可是……他就要死了啊。他還這麼小,和我的星星弟弟一樣高,但比星星要矮一頭。他這麼瘦,都能看見骨頭了,說不定這輩子都沒能好好地吃過一頓飯……爹爹,你說他死在這裏,會不會都沒人給他收屍啊?這裏是山林,那會不會有狼過來吃掉他的屍體啊……”
越說越難過,眠眠不禁紅了眼睛,稚嫩軟甜的聲音也染上了一絲沙啞的哭腔。
佘宴白摟緊了懷裏的小家夥,親了親他的頭發,低聲安慰道,“不會的,他死了就會回歸仙界了,就不會再受苦了。”
“嗚……可是我還是希望他能活下去,我也餓過肚子噠,可難受了,我想他活著能天天吃飽飯……嗚,爹爹,我好希望有人來救他啊,他好可憐,誰能救救他啊,嗚嗚嗚……”眠眠沒忍住,揪著佘宴白衣裳,趴在他胸口嚎啕大哭。
眼淚像斷了線,不斷地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穿透厚厚的雲層,墜入上界再到凡間,最後和著滂沱大雨,一道落入荒野間小小的一座神龍廟上,從被大風吹掉的瓦片處,一滴滴砸到了廟中小乞丐的身上。
冥冥中,像是有什麼存在聽到了小龍崽單純而又強烈的願望。
在夜色完全籠罩了大地的那一刻,風停了雨停了,一隊馬車由遙遠的北方緩緩而來。
4、
自統一後,大秦繁榮昌盛了幾百年,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外有野心勃勃的異族環伺,內則帝王賢明不再,朝中派係林立,且黨同伐異之風愈盛。而那些曾經令元初帝和元顥帝都甚是不喜、腐蝕國家根基的世家們,則又孕育出了一批。
大廈將傾,風雨欲來,而身在局中的等閑之輩,除了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隻能在隱隱的不安中,靜靜等待驚雷響起的那刻罷了。
這日,入夜時分。
一對來自北境的馬車在江寧府興州外的神龍廟前,停了下來。
車隊的主人姓葉,據說祖上乃是北境守將葉氏一族的旁係,但這一支旁係卻一不從軍二不為官,隻做那滿身銅臭的商人,走南闖北地經商。
年近半百依舊身體硬朗的葉老爺子在馬車剛停下的時候,就下了馬車,活動了一下自個有些僵硬的身體,也不管鞋子和衣擺會不會沾上泥水。
“逸文、筠兒、婉言,雨停了,都出來透透氣吧。”
然後他又朝一眾人高馬大的護衛們喊道,“今夜我們就在此歇息,爾等還不快些收拾。”
護衛們得了令,紛紛行動起來,點起燈籠紮帳篷、開火準備晚膳、喂馬清理車轅等等,亂中有序、分工明確。
葉老爺子後頭的一輛馬車,葉家大小姐的贅婿李逸文撩開了簾子,看了眼外頭的深深夜色,便先行下了馬車,然後朝車內氣色有些不大好的妻子伸出了手,溫柔喚道,“阿筠,來,我扶著你。”
葉修筠睜開眼,望著文質彬彬的夫君,淡淡地笑了笑,然後把手搭了上去。
她生兒子葉瑉時遭逢難產,差一點就命喪黃泉。雖然最後僥幸母子皆活了下來,但獨子瑉兒卻天生左腳有疾,令她頗為自責,隻道是自己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