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二月,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在清晨的寒風中,一間破敗的神廟裏傳出陣陣咳嗽聲。
借著東方的一抹晨曦,可以看到幽暗的佛龕邊鋪著厚厚的稻草,上麵是一床處處補丁的棉被。一位老嫗背靠著佛龕,蜷坐在被子裏。伴隨著咳嗽,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抖。
神殿的中央生著一堆火。火堆上的瓦罐正撲撲地冒著熱氣。一個看上去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坐在火堆邊,輕輕地拿下瓦罐,小心地將瓦罐裏的湯水倒在碗裏,整個大殿飄逸著一股藥香。聽到咳嗽聲,他焦慮地側頭看了過來。
“媽,您先忍忍,藥這就涼好了。”
“孩子,孩子,你,你快過來。”
少年趕忙走到老嫗身邊蹲下來,握住了伸過來的那隻瘦骨嶙峋的手。
“媽這回看樣子是,是熬不過去了。”
“不,不!媽,你可千萬別這麼想!孩兒昨晚剛打了一條大鯉魚,聽先前的郎中說用這做藥引什麼病都可以治好的……”
少年哽咽著說不出話了。
“傻孩子。別哭,別哭。有你這樣的孝順兒子真是媽的福氣,何況你還不是媽的親生骨肉。”
什麼?!少年驚訝地抬起頭,媽該不是病糊塗了吧。
老嫗哆哆嗦嗦地伸手給少年擦著眼淚,一邊溫柔地撫mo著他的頭發。
“這件事本想等你娶親後再告訴你,可看樣子媽是等不及了。想起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天清早媽在河邊洗衣服,就看見一個小小的提籃從上遊漂了過來,伴著的還有小孩的哭聲。漂到跟前一看啊,裏麵一個小孩哭得厲害著呢。就這樣,媽把你給帶回家了。那時你爹好高興哦,我們還特地到金龍寺給菩薩進了一柱香。回來後你爹就給你取了這個名字,金龍。”
老嫗轉身從枕頭下小心地拿出一個包裹,剛剛打開,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她的臉憋得通紅。金龍伸出手去,輕輕幫她敲打著後背。
包裹裏是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觀音玉綴。
“玉綴就是當年掛在你脖子上的,那封信是我們和玉家的婚書。”稍微平緩了一下,老嫗指著包裹裏的東西喘息著說。“算來玉家的閨女也已成人了。聽說玉大人已經官複原職,你可以帶上這封信去……”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媽,媽!”
一陣死一般的沉寂後,猛然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媽——!”
第二章
遠遠看到了都城那宏偉的城牆。兩年了!兩年前隨父母回到京郊的老家,今天重歸故地卻已是家破人亡。昏庸的狗皇帝,奸詐的李木甫!當年隻因為父親和玉成玉大人聯名奏了奸相李木甫一本,就害得父親被黜回鄉,玉大人被貶涼州。回鄉後父親一病不起。為了給父親治病,家裏很快家徒四壁。現在,慈母也在貧病交加中駕鶴西去。想到這裏,我的心中不由一陣酸楚。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
比起兩年前,都城喧鬧的街市明顯衰敗了許多。向路人問明了玉府的去處,我緩步走向能人巷。一個俏麗的容顏逐漸溫暖著我那受傷的心。紅兒,你現在還好嗎?
剛到巷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老忠叔!”
“你是?你是姑,姑爺?!”
“賢侄,坐,坐。”
接過我手中的婚書,玉大人熱情地把我迎進了廳堂。玉夫人也在丫鬟的攙扶下來到大廳。比起兩年前,他們的麵容都蒼老了不少。看到他們和善的臉龐,我的心裏泛起家的溫馨。
分賓主坐下後,老忠叔麻利地遞上了茶。
“不知尊翁令堂可好?”玉大人關切地問。
“他們,他們都過世了!”我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啊!”玉大人夫婦也是一陣郗噓。
“蒼天無眼,造化弄人啊!算來我比尊翁還癡長幾歲,這樣的世道……”玉大人紅腫著眼睛,哽咽道。
“母親臨終前叫孩兒來拜望世伯一家,不知玉紅小姐……”
猛然,我看見對麵侍立的老忠叔對我不住地擺手,遲疑著沒有再說下去。
“紅兒,我苦命的紅兒……”玉夫人已經淚如泉湧。
“賢侄啊,上月皇上下旨遴選秀女,我那紅兒被,被翁尚書諂媚獻給皇上了!”
燭淚點點,燭影搖曳。
一頓死氣沉沉的晚宴後,從老忠叔口裏我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上元燈會,紅兒被當前皇上麵前的紅人翁尚書的花花公子看中了,當即派人提親。玉大人以紅兒已經訂婚為由婉言拒絕。誰料想這卑鄙小人懷恨在心,居然趁皇上選秀女之機落井下石。君命不可違,為了全家免受滅門之罪,玉紅隻有灑淚拜別父母了。
“該死的昏君!”我咬牙切齒地罵著。
“公子小聲!”老忠叔急忙勸著我,小心地四下望了望。
“那她已經進宮了?”
“還沒有。聽說翁家所選的秀女現在都集中在皇上新建的北苑內學習宮廷禮儀,要到登基慶典之日方才進宮。”
“老忠叔,那就是說,我還能看到她?”
第三章
“你說皇上選中的是南苑的晶晶姑娘?”
“是的,大人。李木甫那老狐狸買通了畫匠,故意在咱們玉紅姑娘的臉上添了顆克夫痣。又通過他在皇上跟前安插的小順子點撥一下。現在這家夥沒準笑得正歡呢!”
“這個笑裏藏刀的家夥!哼,他不仁,我也不義!翁和,你這就去……”
“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
腳下的繡花鞋輕輕巧巧,我提著花籃小心地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從老忠叔渾家那借來的這套衣服我穿起來居然十分般配。頭上是老忠嫂打理的飛燕髻,斜插一支迎春花。清秀的臉上淡施脂粉,輕掃娥眉,配上一襲青色小褂,越發顯得清新動人。
“好一個漂亮的姑娘家!”看我打扮好後,老忠嫂也不由得叫了聲好。“當家的,快來看!”
“準備好了?可別……”
剛一進門抬起頭,老忠叔的話就給噎住了。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樣子,我不禁微微一笑。
“小心,走路步子要再小點,手臂不要擺得那麼厲害,對……”旁邊老忠嫂小聲地提醒著。老忠叔推著花車,笑嗬嗬地看著我們。說來也是讓人搖頭,熟讀兵書的玉大人官複原職,不是因為弓馬嫻熟,而是因為他那獨創的溫泉養花法。現在昏君南北二苑以及皇宮、別駕的鮮花都由玉府負責供給。
快要走到北苑,眼前的兵丁明顯地多了起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老忠嫂,一直都是這樣的嗎?”趁著兵丁檢驗老忠叔路牌的功夫,我小聲地問。
“昨天還不是這樣的,怎麼今天就變了?”老忠嫂也是一臉狐疑。
“老忠嫂,早啊!”一個軍官熱情地走過來打著招呼。
“喲,這不是劉爺嗎?”老忠嫂放低了聲音,“今天這陣仗是怎麼回事啊?我們的腰牌都給驗了三撥了!”
“昨天晚上南苑出事了。也不知哪個刺客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闖那裏。害得我們的九門提督吳大人大怒,這不,今天清早起就全都加崗了,可苦了我們羅。”說著,劉軍爺歎了口氣。“咦,這姑娘是……”
聽著劉爺的話,我悄悄地抬起頭來。眼前是劉軍爺那雙直愣愣的眼。
“這是我家的淘氣丫頭玉鳳,沒見過世麵。來,叫劉軍爺。”
“劉軍爺。”我輕輕地說。
“哦,哦。”恍然大悟似的,那軍官回過神來,看著我,喃喃地說。“前些日子怎麼沒見過啊?!”
“哎喲,大人。前些日子抓秀女,哪敢啊……”
“啊,是,是。啊?唉,我們也是沒辦法,拿著朝廷的俸祿……”
等老忠叔驗好了腰牌,我們向前走了很遠,還能看到後麵那劉軍爺遠遠地望著。
眼前就是北苑了,看著那高高的院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甲字一號房。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紅兒的房間。
紅兒,此時此刻,你也在想著我嗎?
第四章
老忠叔在門房卸花,老忠嫂一邊和那些傭婦們打著哈哈,一邊扯著我偷偷到了甲字一號房。
輕輕地推門進去,一位長發少女背對著我們端坐在窗前,凝神望著窗外。
“小姐。”
一張秀美絕倫的臉龐轉了過來,雖然有點清減,卻絲毫不損它的俏麗。
“老忠嫂!”
絕美的笑容綻放在初春的寒氣中,屋子頓時溫暖了許多。一個麗人如燕子般撲入了老忠嫂的懷裏。轉瞬間傳出陣陣嗚咽。
“好了,好了,小姐,快看,我身後的是誰?”
我輕輕地迎了上去,我的眼裏已隻有眼前這瘦削的身影。世界仿佛已經消失,時間似乎已經停止。如同在夢境裏,我聽到自己喃喃地說道:“紅兒,紅兒……”
“你是,你是龍哥?”看到我輕輕點了點頭。一個溫暖的身子撲了過來,“龍哥!”
老忠嫂擦著眼睛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房門。
真的,這不是夢?我輕輕梳理著紅兒的長發,緊緊扶著她抽泣的香肩。
前朝李白有詩雲:“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兒時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我的腦海。
“紅兒”我深情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龍哥!”懷中的紅兒緩緩抬起頭來,美麗的大眼睛裏充滿著晶瑩的淚水。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緩緩的,我低下頭去,封住了那張火熱的紅唇。
“公子,快走。時間到了。”
匆匆趕入的老忠嫂打破了房中化不開的柔情。
“龍哥,今世無緣,來生我們再續吧。”紅兒啜泣著推開了我。
“不,紅兒,你等著,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我拉住了紅兒的手,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而又堅定地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紅兒抬起了頭,眼睛裏閃出歡樂的光芒。我知道,她也一定想起了兩年前的玉府花園,在那繽紛而落的桃花下,她送別我的一幕。
出門的時候,心情難免有點沉重。善解人意的老忠叔夫婦也沒有開腔,三個人默默隨著花車緩緩而行。
“將軍大人到!”
伴著此起彼伏的軍士的呼喝,一彪人馬緩緩來到眼前。我好奇地抬頭看了看,寒風中獵獵作響的大旗下是一位滿臉胡須的中年漢子,旗上繡著鬥大的“吳”字。難道這位就是九門提督吳大人?猛然,我碰到了將軍那鷹一般的眼光,他也在注視著我們!不知怎的,一股寒意從心而起,我慌忙低下了頭。
“哈哈哈哈!”
那將軍轉頭與旁邊的隨從耳語了幾句,突然爆發出一陣得意的狂笑。
轉過前麵那個小巷就是玉府了。我正昏昏沉沉地想著滿腦子的紅兒,突然聽到身畔兩聲慘叫。
“老忠叔,老忠嫂!”
我猛然清醒,定睛一看,兩位老人已經血濺當場,胸口上插著黑黝黝的鋼鏢。
“來人啊,救命啊!”我淒厲地喊著。
巷旁的大樹上猛然跳下兩個蒙麵大漢,利索地拿布堵上我的嘴,熟練地把我綁得象個大粽子。
“得手了,走!”
第五章
“安神醫,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唉,李丞相,不是安某不盡力。奈何利刃穿心,縱華陀再世,扁鵲重生也無能為力啊。”
“哐鐺”
李相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讓我抓到了這個刺客,我一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大人息怒。這個刺客對南苑布置了如指掌,刺殺晶晶姑娘後,不為金,不為銀,分文不取,全身而退。依卑職看必有黑手操縱,恐怕還是與那翁……”侍立在身後的一位師爺模樣的漢子湊過來小聲說。
“嗯,白師爺言之有理。這老狗……”李相咬牙切齒地說,圓圓臉上的小眼睛裏冒出了火花。
一個衣著光鮮的門童垂手走了進來,
“大人,九門提督吳大人拜見!”
“啊,李相。既然大人有客來訪,在下告辭了。”安神醫起身拱手道。
“有勞安神醫。”李相微微欠了欠身。
突然門口腳步聲響起,
“相爺,相爺!”
隨著由遠而近的大嗓門,一個滿臉胡須的中年漢子閃現在門口,正是九門提督吳夢熊。
“哼,你還有臉來見我!晶晶姑娘已死,你就提著腦袋去見皇上吧!”
“大人息怒。請先看看我帶過來的人。”吳提督諂媚地笑著,向後揮了揮手。
推推搡搡間,一位身著青色小褂的姑娘步入了廳堂。
六隻眼睛都瞪得老大。安神醫的眼睛眨了又眨,擦了又擦;白師爺的手鏡從左眼換到右眼,又從右眼換到左眼。
“晶晶姑娘!”
“李相爺,怎麼樣?”吳提督得意地說。
突然,那姑娘櫻嚀一聲暈倒在地。
“左右,快將姑娘扶去休息。有勞安神醫快快診治!”李相慌忙站起身來喝斥著。
藍天、白雲,盛開的桃園。
“龍哥,你真的要走嗎?”
我憐惜地看著眼前的紅兒。潔白的春衫裹著她嬌弱的身軀,如天仙般俏立在微風吹過的繽紛花雨中。她的眼中是盈盈的淚水,難道天仙也有這樣的哀愁?
緊緊的,我握住了紅兒的小手,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一定會來迎娶你的!”
紅兒的俏臉上閃出羞澀的紅暈,繽紛的桃花輕盈地飄落到她的長發,她的肩頭。花雨中,我們倆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突然,兩個蒙麵大漢架住了紅兒,
“得手了,走!”
眼看著紅兒被架在兩個人的肩頭呼嘯而去,老忠叔、老忠嫂猛然擋住了蒙麵大漢的去路,
“放下小姐!”
刀光一閃,兩位老人倒了下去。
“老忠叔,老忠嫂!”我淒厲地喊著,停步查看了一下二老的屍體,重又緊緊在後麵追著凶手。
“紅兒!紅兒!”
“龍哥!”回答我的是紅兒的哭喊。
我連聲呼喚著紅兒的名字,卻隻見那兩人跑得越來越快,間隔越來越遠。
“紅兒!”
我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眼前是一扇紅木的暖窗。春日的陽光懶懶地從雕花的窗欞間透過來,照到我身前絲錦緞麵的棉被上。紅兒,紅兒呢?我不由搖了搖頭,我這是到了哪裏?
第六章
“孩子,醒過來了?剛剛做了個惡夢吧。”
循聲望去,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正關切地看著我。
“我,我這是在哪裏?”
“這裏是當朝宰相李木甫的內宅。你已經昏迷兩個多時辰了。”
李——木——甫?我的眼前又浮現出暈倒前看到的那張令人惡心的圓臉。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中年人。他是誰呢?
“我是太醫院的安子慶,賢侄家況可否見告?”
賢侄?!我不由得渾身一震。
“從你的脈象上我已經看出異樣,為你紮針時又發現你尚未穿耳孔,故而冒昧地稱你一聲賢侄。不過放心,你的秘密我自會守口如瓶。”似乎看出了我的擔心,安太醫低聲說,“賢侄的遭遇我已經聽吳將軍手下說過了。看你的麵相,絕非好色之登徒子,喬裝入北苑,恐怕還是為了個情字。是否就是為了那位剛才你在夢中不住呼喚的紅兒?”看著我的眼睛,安太醫和藹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