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從係主任老師手上接過那本紅殼畢業證書後,楊登科離開了呆了兩年之久的教室。外麵陽光燦爛,草木青青。楊登科不免有幾分得意,恍惚覺得自己再也不是那受人鄙視的小工人了,而成了一名堂而皇之的國家幹部。

這麼得意著,楊登科回宿舍拿了早已清理好的幾件生活用品,繞過寬闊的操場,沿著綠蔭如蓋的校園小道,向校門口從容走去。

這是貴都市電大。瞧瞧楊登科臉上的滄桑,就知道他是一名成人大學生,而不是滿臉稚氣的普通大學生。楊登科是兩年前邁進這所電大的大門的,通過虔心苦讀,克服種種成年人必須麵臨的困難,終於學有所成,文憑在手了。

不過楊登科也知道現在得意還早了點。自己盡管拿到了大學文憑,實際上還是一名普通工人。不過有了這張文憑,就有了改變工人身份,成為國家幹部的最大可能。這是楊登科在心裏頭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夙願,他離職跑到電大來泡了兩年,主要目的就在這裏。

楊登科是貴都市農業局的一名司機,一直給領導開小車。他有一手過硬的駕駛技術,服務態度也挺不錯,局裏幹部職工有口皆碑。這是他在部隊那幾年訓練出來的,他在部隊就是首長的司機。首長肩負著保家衛國的大任,視醉臥沙場馬革裹屍為天職,卻不願在小車上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所以對自己的司機要求都非常嚴格,在部隊裏能幹上首長司機的差事,自然不是一般角色。更何況部隊是革命大熔爐,戰士們來自五湖四海,真可謂藏龍臥虎,能人多的是,不是誰想做首長司機就做得上的。

隻是楊登科的理想卻不是一輩子做一名司機。倒不是司機這個職業低人一等,相反楊登科覺得做一名司機,尤其是單位的司機,實惠不說,也還算是有麵子的,盡管麵子不是很大。而且楊登科從小就受過這樣的教育,革命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為人民服務。一個出身低微的農村人,能有機會在堂堂市農業局為人民服務,這本身就是天大的福分了。要知道中國十三億人口,起碼有十一億人想為人民服務還為不上呢。

楊登科不想一輩子做一名司機,這還得從他的名字說起。

楊登科這個名字是他爺爺取的。楊家過去是很有些家學底子的,祖上就出過好幾位秀才。到了爺爺輩,雖然家道中落,但爺爺自小還是飽讀詩書,精通文史,在那偏遠的鄉下也算是經綸滿腹了。爺爺因此深受儒家思想濡染,認為人生在世,重要的是經天緯地,是立德立功立言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一心想考取功名,無奈生不逢時,科舉廢除,斷了登科取仕之前途,便把理想寄托在了後代身上。開始是楊登科的父親,隻因世事紛紜,公學送不了,私塾請不起先生,終未如願。到了楊登科生下地,又正值三年困難時期,民不聊生,餓殍遍地,家裏人一個個犯了水腫病,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哪裏還顧得上經世治國。但爺爺還是不肯死心,給楊登科取了這個名字,希望他早日登科,成為國家棟梁,以遂夙願。

大概因為有這麼一段淵源,楊登科大半輩子了,總是位卑不敢忘登科。好在他也還算爭氣,高中畢業參了軍,在部隊給首長開了幾年車,複員沒有回農村,而是幸運地進機關吃上商品糧,成了正式的公家人。公家人就是國家的人,生老病死國家全包了的人。在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老鄉親們眼裏,楊登科從糠籮裏跳到了米籮裏,算是很有出息了,同時也給家鄉人爭下了麵子。

楊登科卻覺得自己麵子還不夠。想想也是的,自己一名普通工人,連國家幹部都不是,無論如何是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登科的。那麼怎麼才算登科呢?在楊登科心目中,至少要做上幹部,弄個官做做才算登科。也不要大官,自己這麼個起點,這一輩子做大官是沒什麼指望了。就一個科級幹部就夠了。登科登科,登上科級足矣。

人生難得的是樹立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這就好比出門遠行,總得先有目的才有行動,而後一步步向目的地靠近。如果沒有任何目的,那無異於行屍走肉,最終什麼目標都沒法達到。楊登科正是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明確的目標,行動起來才那麼有計劃有步驟,才不至於盲人瞎馬地亂闖一氣。

楊登科的第一步是要把頭上工人的帽子給摘了,做上幹部,然後再想辦法登科進步。

機關裏是個等級分明的地方。局長就是局長,科長就是科長,幹部就是幹部,工人就是工人。誰掌什麼權,誰簽什麼字,誰閱什麼文,誰開什麼會,誰說什麼話,誰坐什麼車,盡管沒有明文規定,但大家心知肚明,操作起來是一點也不會含糊的。就是一些有關係的部門或是下屬單位和下麵縣裏偷偷到局裏來送錢送物,誰有誰無,誰多誰少,誰輕誰重,也從沒有人搞錯過。有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職別跟實惠掛鉤,身份跟身價等同,還會有誰不喜攀高枝,樂於進步的。正因為如此,機關裏也就沒有工人不想做幹部的,沒有幹部不想做科長的,沒有科長不想做領導的。隻是大家都競相往高處走,路上自然擁擠,並非任何人都能心想事成,如願走到高處。

楊登科在機關裏呆了近二十年,深諳這層道理,知道工人頭上的帽子不是說摘就能摘得掉的。他知道這是個重視文憑的時代,沒有文憑做個工人沒問題,要想做幹部,先得把文憑拿到手才有可能。楊登科也曾嚐試過去弄個自考文憑什麼的,可他天天出車,根本沒時間靜心翻書本,就是休息日呆在家裏,想坐下來看兩頁書,卻因過了讀書的年紀,沒看上兩行就哈欠連天,書頁裏模糊一片,像是蒙了一層水霧一樣。

這樣下去,肯定一輩子也別想把文憑考到手。看來隻有想辦法脫產讀兩年書。隻是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容易爭取得到的,好多科長副科長想脫產進修,領導都沒點頭。不過楊登科又想,自己雖然是一名工人,卻有一般科長副科長沒有的優勢,那就是天天跟領導在一起,隻要將領導服務得舒服了,讀兩年書還不是領導一句話的事?

當時楊登科服務的領導是一位姓陳的局長。陳局長剛到農業局來時,是另一位姓郭的老司機給他開的車。後來郭司機父親病故,他回家奔喪去了,臨時讓楊登科代他給陳局長開車。郭司機是局裏人人稱道的車技過硬的好司機,還得過省勞模稱號。不想楊登科開得並不比他差,而且服務態度更加周到,深得陳局長之歡心。所以郭司機奔喪回來,陳局長就將他提為車隊隊長,讓他協助辦公室主任在家裏管理車隊,而讓楊登科做了自己的司機。郭司機已開了三十年車,早有些厭倦了,很樂意地接受了陳局長的安排。楊登科更是正中下懷,鐵了心緊跟陳局長,漸漸成了陳局長的心腹。

當領導的人不一定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但至少要深諳世情,懂得如何利用手中權力調動手下人的積極性,為我所用。陳局長在位幾年,就提拔重用了一批幹部,深得全局上下幹部職工的擁戴,大家工作起來有奔頭,積極性空前高漲。楊登科就是看到了陳局長這個特點,才死心踏地為他服務的,巴望他也給自己一次什麼機會。

果然陳局長沒有虧待天天鞍前馬後替自己服務的楊登科,主動問楊登科有什麼想法和要求沒有。楊登科心中暗喜,卻不願把話說白,而是轉了個小彎子,對陳局長道:“陳局長不瞞您說,過去我確實有進修拿張文憑,再回來提幹的想法,可自從給您開車後,我卻打消了這個念頭。”陳局長說:“此話怎講?”楊登科說:“您是我最敬重的領導,您的品德和才能是我遇到過的領導中最好的,這輩子能給您開車真是我的福分,隻要能跟您在一起,我就非常滿足了,至於拿不拿文憑,轉不轉幹都無所謂了。”

陳局長盡管身為領導,天天聽的都是奉承話,但耳根還沒麻木到真偽不分的程度,知道楊登科說的並不全是真心話,是拍他馬屁的。但不知怎麼的,這話聽著就是舒服。“拍馬屁”這個詞有些難聽,可世上卻鮮有不喜歡拍馬屁的主。至少人家拍你馬屁比罵你娘受用。何況不是誰的馬屁都會有人來拍的,楊登科就從沒見過誰拍過工人農民的馬屁。

也許是楊登科這馬屁拍得有水平,陳局長開心地笑笑,不再說什麼。不說什麼並不等於楊登科的事他沒往心裏去,不久他就真弄了個市電大脫產學習的指標,將一介司機楊登科變成了大學生,還鼓勵道:“登科你就好好學習吧,學習期間一切待遇不變。有了真本事,有了專科文憑,以後轉幹進步就容易些了。”

原來陳局長什麼都給楊登科考慮到了,楊登科還有不感恩戴德的,他隻差沒跪到陳局長前麵,喊他親爹了。

楊登科沒辜負陳局長的厚望,進了電大後一心撲在學習上,發誓要學有所成,往肚子裏裝點真貨進去。他不僅僅為了一紙文憑,如今僅僅一紙文憑並不怎麼管事了。不用到組織部和人事局去查檔案,隨便到哪個單位的廁所裏轉一圈,碰到的不是本科生就是專科生,說不定斜眼一瞧,那位不中用尿濕了褲子的還是研究生呢。至於這些專科生本科生甚至研究生的來曆,當然最好不要深究,反正如今好多事情都是深究不得的。

楊登科卻是憋足勁到電大來充電的,而且要充得足足的,真正讓自己的素質上一個檔次,好為今後的進步打下堅實基礎。因此兩年的時間裏,楊登科心無旁騖,天天家裏電大,電大家裏,兩點成一線,連局裏都舍不得花時間回去一趟,工資都由老婆聶小菊到單位去領取。特別是臨近畢業的這三四個月裏,楊登科將被褥都搬進了電大,吃住一律在學校,說頭懸梁錐刺股,沒那麼誇張,說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則完全是事實。就這樣經過苦讀,克服年紀大記性差的不足,他終於把沒有摻假的貨真價實的電大文憑拿到了手裏,算是有了一塊擲地有聲的轉幹進步的敲門磚。

想到此處,楊登科臉上不由得浮起一絲淺淺的自豪,這是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成功的自豪,真切實在,顯得有底氣。腳下的步子也邁得高了,還忍不住將兜裏的文憑拿到手上仔細瞧了瞧,然後放嘴邊吻吻,吻得很抒情,像第一次吻自己心儀的女人一樣。

不覺得就出了學校大門。陽光很亮,亮得讓楊登科似乎有些傷感。楊登科早過了迎風垂淚,對月傷懷的年紀,一時不知這份傷感因何而起。回頭望了望身後那塊粗大的貴都市電大的招牌,這才意識到了自己傷感的原因,原來是要和這個呆了整整兩年的母校分手了。不過楊登科覺得這份傷感是如此美麗,他已經好久沒懂得傷感了。

忽瞥見大門一側有一個地攤,擺著各種各樣的紅綠本子。一旁支著小木牌,上麵寫著出售各類文憑和證件的字樣。楊登科覺得如今的事就是這麼有意思,賣假文憑的專挑大學門前的黃金地段,搞打砸搶的則瞄準了官車或警車才下手。

也是怪,這個地攤在電大門口擺了也不隻一日兩日了,平時楊登科進進出出的,一門心思隻想著學習,對此總是視而不見,今天卻不知怎麼竟引起了注意。大概是自己袋子裏就揣著一個文憑,想看看地攤上的文憑究竟有何不同,楊登科不由得向地攤走了過去,彎腰拿了一個紅本子翻了翻。原來是赫赫有名的某重點大學的文憑,大紅公章,校長簽名,一應俱全。擺攤的老頭立即向楊登科靠過來,問他需要哪所大學的文憑,價格可以商量。楊登科拍拍手中文憑,說就要這種,老頭立即報了兩百元的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