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維明,我娘要帶我離開這裏了。”
一個十五六歲姑娘站在月光下的樹影裏,身子一半在黑暗裏,一半在月光下。
月光不是很亮堂,看不清她的臉,但輪廓線條還可以看的見,瓜子兒臉,留著兩隻麻花長辮兒。
她身材苗條,腿茬子纖長。
在這個農民還吃不飽的時代裏,在這個倒黴光景裏,這種苗條的身材是稀鬆平常的,都瘦的能看清一身排骨。
十六歲還圓乎乎帶嬰兒肥,那是不可能的。
臉上仍應帶著凍紅,耳朵上、背上、手上或許還有凍瘡。
但這些郝維明都看不見。
她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花棉襖子,隻看得到顏色深淺,具體哪種顏色看不清。
她身上的淡淡香氣,飄進了郝維明鼻子裏。
那不是雪花膏味道,沒擦胭脂水粉,偏遠農村沒那些玩意。
有錢沒處買,當然在這個窮山旮旯裏最大問題是沒錢。
姑娘聲音清脆,幹幹淨淨。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在七十年代末,邊鼻音、二四聲都分不清的蜀東農村,根本聽不到。
就算後來外出讀書和務工的人員增多,省內外交流頻繁,巴蜀人普通話逐漸接近正規,但仍然也帶著一股獨特的麻辣椒鹽川味兒,後來被戲稱為川普。
……
這特殊的香氣和稚嫩有些清脆的聲音讓郝維明整個人發懵,呆呆站在另一片樹影裏。
郝維明上身穿著一件老舊的黑棉襖,腋下布料不知何時扯破了,露出發黃的棉花。
十六七歲這個年紀的孩子,衣服總是不耐穿的。
棉襖的裏麵套著一條嶄新白色線織毛衣,是新織的,在黑乎乎的樹影裏,仍然可以看到一片模糊的白影。
這白毛衣是郝維明麵前這姑娘送給他當生日禮物的。
用穿了兩年不到的毛衣,以及攢的兩毛錢在同學那裏換來的半團新毛線,拆了舊毛衣,花了小半個月,每天夜裏,在豆丁大的煤油燈底下,一針一線織出來。
她說委屈他了,是舊東西,但對郝維明來說是頂新頂新的東西。
郝維明一家兄弟姐妹四人兒,他是老二,上頭有一個大哥,下麵有一個妹妹,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弟。
這年頭吃飯要糧票,買肉要肉票,就算農村沒有糧食票券,但仍然扯布卻要布票。
農村一年分那幾尺布票,根本不夠用,也無錢扯布。
本來一年到頭沒有新衣服,就算有新衣服沒他的份。
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破老三,老四老五沒衣穿。
他家都算好的,隻四個孩子,父母吃苦肯幹不至於光腚。
她記得隔壁村有一對夫妻生了七個孩子,一家就兩三條褲子,孩子五六歲了都隻能鑽被窩裏,不敢出來見人。
所以說委屈,郝維明一點不委屈。
除了辦滿月酒,農村誰給小孩子過生日,上了六十老人,後生小輩才借錢給老人操持大壽。
遇到極其窮苦艱難的日子,吃飯都難,誰還有心思管你是哪年哪天生日。
說不定哪天祭日都無人記得。
對於生平第一份生日禮物,郝維明喜歡的很,哪裏會覺得委屈。
……
郝維明見到眼前這場景,一陣發愣,他咋也想不到這次的夢就這麼的真實。
五十來歲的人,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了。
自從兄弟姊妹重聚之後,他少了對家人的愧疚,生意逐漸穩定,便也開始逐漸回想過往人生。
每年都要夢到好幾回眼前場景。
那個姑娘總會在月光下露出半邊漂亮臉蛋兒,半邊身子站在漆黑的樹影裏跟他道別。
就是昨天回老家過年,晚上吃飯他喝了半斤本地的郎溪糧食酒,走到屋外院壩,跟剛畢業一年多的兒子說酒話,“你說這人的腦袋就真像電腦一樣,一輩子都存在裏麵,永遠存在裏麵?”
兒子說:“人腦可比電腦厲害,精密程度超級計算機都比不過!”
他知道兒子學生物的,對人腦子比計算機清楚,但他沒有把兒子的話放在心上,他想問卻不是要兒子給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