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是沒有眼淚的。我還比她好,至少我傷心悲痛的時候,是可以用眼淚來宣泄的。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偉大的愛情嗎?”江綠葉問自己。“相信。隻是它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天空是淡藍色的,陽光從輕薄的雲霧裏,散射出來,撒在小美人魚雕像的身上,泛出暗幽的金屬亮光。
她看著她,側俯下頭深沉的神情。你還在想你的王子嗎?她用心問。一隻腳踏在水麵上的花崗岩,她撫摸小美人魚蜷曲的雙腿,直到尾端柔伏的魚鰭。光滑而冰涼。她想著在她兩腿之間尖刀似的巨大疼痛,深皺眉頭,就像感同身受。
人魚是沒有眼淚的。我還比她好,至少我傷心悲痛的時候,是可以用眼淚來宣泄的。江綠葉想,眼簾低垂。
愛情,它就是有這樣的本領。彈指一揮,便可以把卑伏在它腳下的奴仆,化為泡沫。她沉歎一口氣,一直沉進心裏。
她抬起頭,望向對岸。那裏有童話式的房屋,光潔的樹木,與天邊沉浮的煙灰色雲層。
北歐的天氣,永遠像一張嬰兒的臉,陰晴難定。夏季,這樣顏色的天空,可能預示著要下一場陰雨,或者是一場陰雨剛過,陰雲正待散去,陽光將要全方位露麵。而現在是冬季,這片鋪著灰白雲霧的淡藍色天空,可能是在醞釀一場靜雪,安靜的落雪。
江綠葉背著厚重,高過頭頂的旅行包,走出長堤公園。回首小美人魚雕像,轉身離去的時候,她聞到了海水清冷鹹淡的味道,回味流轉。
她徑直走出了長堤公園,沒有再去看其他的著名風景。她隻為看她而來,這個在她心裏存在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自是天涯淪落人。當同命相連,就很容易心靈相惜。哪怕隻是童話故事中的一個虛幻人物。
上一站是威尼斯,這一站是哥本哈根,下一站,計劃是南極,這個地球上最寒冷的地方。
上帝將一滴眼淚流到了這裏。這是威尼斯。小的時候,學到這一課,看著課文間的插圖,窄小的歐式磚樓間距,陰暗的河流通道,濕舊的小木船,船上微笑悠然或神色匆忙的人們,江綠葉首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安危。河水看起來很深,如果掉下去,會不會淹死。
同時,她又覺得那是世界上一個極其神奇的地方,居住著聰明的人類,他們可以在水裏建起樓房,並且可以安居樂業。
但她從未想過會去到那裏,在她的心裏,那個水漫的國度,是她世界之外的世界。
可是未來,無人能預測。且不說早遠,就在三年前,她又哪裏想到,如今會以流浪為生。
這三年來,她遊走在廣闊而多樣的天地之間。世界之大,到處都有她的容身之地。除了他的懷裏。他,愛情,此時也已是她世界之外的事物。而這兩件事物在她心裏,是否已經安然?她並不知道,因為她從不去想起。她的思想裏,不允許有回憶。
回憶,是除了心痛與眼淚可以配合回應,而再無法去處理的一種思緒。但是她的心,現在隻需要安靜。
已經寫了兩本遊記,拿到不多也不少的稿酬,可以支持她繼續前行的腳步,停不下來的腳步。
走過威尼斯,留在思想裏最深刻的,是那段密不透氣的“歎息橋”。那兩扇雕刻精致,由許多八瓣菊花而組成的大理石小窗。她徐緩經過,側頭看向窗外,天空深藍。
有的時候,冬天的天空比夏天的更藍,更懾人心。
她想起那個死囚的故事,想象他當時的憤怒和無助,用渾身力量撞在窗戶上流下的那一灘血和絕望悲痛的眼神,與最後剩下的屍體。她想,他的血還留在那裏,雖然表麵上已經幹淨無跡,但是他的絕望的愛情,已經滲進花瓣裏,麵對自由的天空。
她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段背叛的愛情,看到那條窄長的貢多拉上,正在擁吻的一男一女。留下了自己的歎息。
前方就是地牢,進入那裏的囚犯,很可能終生見不得陽光,永別人世。她停下,轉身,原路返回。看開愛情,但不看破紅塵。她輕輕微笑。
這些年來,她的文字裏沒有一點關於愛情。杜拉斯說:“我在想,人們總在寫世界的死屍,同樣,總是在寫愛情的死屍。”可是,她不寫。寫了,愛情也活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