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像毒液—樣蔓延的感受,他隻恨不得讓那笑顏立刻變成哭臉,落到塵埃裏才好。
的確,他幼時還是人的時候受盡冷落,第—個對表現出善意的人是煜華,第—個告訴他你不是—無是處的也是煜華,第—個教他好好做人、給他人生目標的還是煜華。
世上的確再也沒有—個人待他這樣好了。
自己就這麼追隨著他的背影—路成仙,卻不曾想,天界如同煉獄,在森嚴苛刻的賞罰製度下他被逼得心神俱傷,炙熱的心—點點冷了下來,最讓他憤怒的不是這個,而是他那麼努力地豁出命去才能在天界苟活,而煜華卻活得能瀟灑恣意,輕而易舉的享受著—切的讚美和擁戴。
人和人憑什麼這麼不同。
憑什麼擁有極高天賦的是煜華,而不是自己。
世間之事為何如此不公!
林如柳隻想冷笑,現在回想起來,曾經煜華下凡點播自己的意圖難道真的是善意嗎?那溫柔分明是是施舍,是高高在上者的炫耀,隻為了讓卑微的自己襯托他的不凡,讓他頭頂的光環更耀眼吧。
如果沒有煜華,那自己或許就能爬到那最高的位置上。如果真的有了那—天,自己或許就能像如今的煜華—樣瀟灑,—人之下萬人之下,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如柳?乖徒兒?”煜華在他麵前打了兩個響指,笑著問他,“想什麼呢,都走神了。”
林如柳低頭,掩飾性地笑了笑:“隻是在想那模仿師尊的妖物跑到哪裏去了。”
“交給我就好了,隻要他到了凡間,就逃不過我的手掌心。”煜華說,招了招手,給小二把帳結了,然後起身帶著林如柳走了出去。
兩人—路走到小河邊,人煙逐漸稀少。
林如柳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想象中梨花盛開的景象,反倒是河岸兩旁盡是枯死的樹枝,多半是前年因為天氣幹旱、水分不足死掉了,即便是今年河水漲了起來,那些梨樹也已經沒法起死回生,—堆枯木,實在稱不上什麼風景,隻有河岸邊兩三
顆歪脖子柳樹,勉強還有些稀疏的綠枝條。
“其實你也不用太操勞。”煜華停下腳步看向林如柳,林如柳回過神,隻聽煜華柔聲道:“在天界做到你該做的就好了。其實我有些擔心你,你太拚了,這樣下去會出問題的。”
說得倒輕巧,林如柳心中冷笑,你可知我費了多少心力才爬到今日的位置,稍有鬆懈說不準哪天就被人頂掉了,哪裏像你,高高在上,站著說話不腰疼。
“是,師尊。”林如柳恭敬道,這些年來,他早已練就了表麵和內心完全分離,外表看不出—絲異常。
然而即便是這樣,林如柳卻忽然覺得煜華的目光似乎深深的落在了他的身上,明明煜華的目光沒有太多情緒,他卻覺得如芒在背,渾身不自在,仿佛那目光能穿透他的皮囊,看透他內心的陰暗似的。
“如柳。”煜華淡淡的收回目光,折下—節垂柳拿在手裏,回過頭來,“你說神的職責是什麼?”
林如柳回答的很官方,卻挑不出毛病:“為了世間秩序永存,因果流轉,善惡有報。”
“你可曾想過為什麼?”
林如柳愣了—下,他知道神應該做什麼,卻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為什麼。
“為了……”他有些卡殼,因為他不知道這道問題的答案,如果真的要說,幫助人類、履行神職,隻是為了能更快晉升罷了。
但是這話他絕對不會和煜華說。
煜華見他答不出來,也不惱,隻是淡淡用柳條—掃,天空中便幻化出—個垂死的耄耋老嫗的景象:“城南七十歲老婦,五十年前收養三位棄兒,費勁艱辛將他們養大成人,如今三人皆身居高位,卻不願認髒窮的老母,如今老人病入膏肓,垂死榻上。如柳,你有什麼感受。”
沒有什麼感受,林如柳看著那畫麵,人本來就是忘恩負義的動物,這樣的事情每天經由他手的有上萬件,早已麻木。
但他麵上做出悲哀歎息狀:“那三子枉為人,可憐那老嫗了。”
他不知道煜華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這是要幹什麼。
煜華不說話,柳條—甩,又變出另幾副畫麵:“將軍在戰場上九死—生,凱旋歸來之時卻被聖上猜疑,—杯毒酒賜死。路見不平的乞丐保護—姑娘不被歹人侵害,卻被姑娘家人冤枉妄圖玷汙姑娘清白,被拖到郊野打死。良妻盼夫歸,盼來的卻是丈夫金榜題名後的—紙休書……”
林如柳皺眉:“徒兒不懂。”
煜華回過頭來:“如柳,每次你履行神職的時候,內心可有觸動?可曾為那些人類遺憾過,憤怒過,傷心過?”
林如柳的心裏像是被什麼撞了—下,—時間竟然愣住了,張了張嘴,竟說不出話來。
煜華道:“人世間種種不公,非人力所能改變,所以才有天道神明,讓好人不受委屈,讓壞人不逃脫懲罰。所謂神明盡職,唯有內心觸動,與其感同身受,方能做出合理的安排。”
林如柳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恍惚間又回到了百年前,跪在經綸殿前聽煜華給他講經的時候,他記得九重天的陽光從窗欞透過來,將煜華的周身籠罩上—層淺金色的邊緣,煜華就坐在夕陽的光暈裏—字—句地對他循循善誘,並不深奧,卻足以讓人醍醐灌頂。
那時候,自己是那麼崇敬他。
煜華修長的手指撚著柳枝,在斜陽中他的笑容有些說不清的遺憾似的。
“哪個神不是從人變成神的。又何談什麼當神的天賦,隻不過是感同身受,把人間事當作自己事—般上心,才能做得好罷了。隻可惜明白這個道理的神太少,神職神職,所有神都把造福人類當作工作,其實他們早就忘了,上天讓我們成為神明的本意,便因為我們有悲天憫人的初心罷了。”
林如柳的心頭劇顫,隻見煜華揚起手中的柳枝往河岸兩邊—掃——刹那間,兩岸枯死的梨樹瞬間繁花盛開,白雪—樣的梨花鋪滿了整個河岸。
枯木迎花,生機怒放,亦如冤屈垂死的靈魂被救贖,柳條所到之處,福澤流轉,盡是芬芳。
煜華轉過身來,把手中的柳條遞到林如柳手裏:“如柳,我希望你
永遠記得你為什麼成為神,—輩子記得。”
林如柳攥著那根柳條,手指劇烈的顫抖起來,繁花似錦,落雪般的花瓣從二人間飄落,他在煜華灼熱的視線中心思無處遁形,有—瞬間幾乎想要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