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啼笑皆非,三號似已領悟到遊戲人間的真諦。
“是,”元之說,“三號,你的宇宙無限,你的生命長過你的創造主。”
三號說:“我們比人類幸運。”
“你的朋友有否懷疑你為何總也不老?”
“我保養得好。”
“三十年後呢?”
三號毫不猶疑,“沒問題,換一批朋友,舊的已經跟不上我。”
妙計。
難怪世人每隔一陣子就要把舊友淘汰,一則免他們知道得太多,二則嫌他們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當下,元之倒不怕無聊,她有好幾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訪江香貞的父親江則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來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緊張地問:“關小姐,你是香貞的朋友?”
元之點點頭,“她囑我來問候你們。”
“她無恙?”任女士略為放心。
“他很好。”
“為什麼五年來音訊全無?”繼母追問。
“香貞與她父親之間有不可冰釋的誤會。”
任女士臉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貞覺得她父親不關心她。”
“這樣說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舊桌前去取出一隻文件夾子,
“請看。”
元之好奇地打開,裏頭全是尋人廣告剪報。
“香貞吾女,見報請與父親聯絡。”
“香貞,一切誤會均已冰釋,請與父接觸。”
“香貞,如你仍在世上,請與父聯絡。”
語氣越來越絕望,元之為之惻然。
任女士說:“香貞不可能看不到,尋人啟事分別刊登在《紐約時報》、《泰晤士報》、《朝日新聞》、《明報》、《聯合早報》上。”
元之也肯定香貞看得到。
怎麼樣才能替江家父女解開這個結?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動文件內頁。
“懸紅,尋找江香貞,”附著香貞的大頭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尋獲江香貞,可得現款xxx元”。
賞金一年比一年遞增。
“她應該看得見。”
元之抬起頭來。
“關小姐,帶我們去見香貞,賞金屬於你。”
“請相信我,香貞無恙。”
“口說無憑,有沒有她的字跡,她的照片,她的聲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這時她們身後傳來一個男聲:“誰,誰在這裏?”
元之抬起頭往後看,一眼就把江則培認了出來。
元之對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覺,別忘了她做過江香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傷心的父親。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馬蹄鐵在吸鐵石上擦兩擦,吸石的分子會得過到馬蹄鐵上,事後馬蹄鐵也可吸起回紋針之類的小型物件,江香貞對元之的影響也是這樣。
元之對江則培有親切感。
當下江則培問:“香貞在何處?請她回來,告訴她,我患重病,想與她團聚,她也該回家了。”江則培愁容滿麵。
元之忽然之間鼻子發酸,誇下海口:“我帶她來。”
江氏夫婦悚然動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寫了一張現金支票遞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戲劇化淡淡然地說:“我不是為錢而來,我自己的錢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來告辭。
任女士送她到門口,“關小姐,香貞什麼時候回家?”
“你們放心,必要時我把她綁著來。”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婦半疑半信地看著她離去。
元之跑到麥克阿瑟的辦公室,鐵青著臉,把尋人啟事副本擲到他麵前。
阿麥一看,臉色即變,半晌,才在牙齒縫中迸出一句:“你太愛管閑事了。”
“他想見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親,說得再正確沒有。”
“當你尚是個嬰兒之際,我肯定他曾經抱過你喂養你。”
“是,但當我稍不聽話偶爾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時,他即厭倦鄙夷地離棄我。”
“你看到這些啟事而不動容?”
“你說得對。”
“香貞——”
“我看上去像江香貞嗎,你說,我能回到江家,一邊喊爸爸我回來了一邊撲進他懷抱裏去嗎?”
元之瞪著六尺昂藏的麥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來,“他患病。”
“我知道,失卻人間所有樂趣之後,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著他,“你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嘛?銖錙必計,睚眥必報,同老父血親還計算得這麼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會明白。”
“錯,香貞,我曾經是你。”
阿麥捧住頭,看著窗外良久,良久,忽然變得非常疲倦,“你說得對,許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悅感動過。”
元之知道她會得玉成這件好事,不禁鬆一口氣。
“我怎麼去見他們?”他攤攤手。
“出外靠朋友,我們找三號商量。”
“它有什麼神通?”
元之猙獰地說:“也許它有一張皮、畫一畫,改改妝,披上它,會變成江香貞。”
三號聽了這樣的話,非常生氣,“我沒有聽過比這更無恥惡毒的謠言。”
麥克阿瑟攤攤手說:“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號,想一想。”
“把真相告訴令尊。”
麥克阿瑟歎口氣,“我不認為他會接受,我知道有種父母不論子女變成什麼樣子仍然深愛他們,但那不是江則培。”
“三號,你能模仿江香貞嗎?”元之用另外一種語氣試探三號。
三號的好勝心被挑撥起來,冷冷地說:“江香貞的身世,我頗知道一些,江香貞的聲音語氣,我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說:“那麼,勞駕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貞,阿麥,你做香貞的密友。”
“慢著,”三號說,“相貌不似。”
阿麥笑,“那最容易解釋不過,反正城內每一個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會精益求精。”
這一出劇本由關元之編寫,並且領導演出。
三號說:“元之,我知道替別人著想是一種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決。”
元之黯然。
阿麥插嘴,“少一個丈夫,多一個朋友,關元之並沒有虧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蘇格蘭人本色。”
第二天,他們去接三號,看到的假江香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種不羈的神情與不耐煩的語氣,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著膽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則培太願意相信來人是江香貞。
三號得心應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進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電腦設計迅速地發揮至大效果,使它精確地模仿了江香貞對人對事的反應。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願意承繼父親的事業,不日她會嫁與伊安麥克阿瑟,但此刻她樂意消除對父親的敵意。
元之注意到那蘇格蘭籍大漢在悄悄落淚。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輕輕走出會客室。
任莉莉跟著出來,凝視元之,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慶幸任莉莉是一個聰敏合理的女子。
隻聽得任莉莉輕輕說:“不管你們是誰,都幫了我一個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諾我已做到,香貞今日絕對在場。”
任莉莉真聰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貞是不是?”
元之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整個變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麼會?”
“我們都會變,樣子不變,心也會變,許許多多舊友,早已變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們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適應生活與環境所需,不得不變。”
任女士發怔,“這是比較哲學的說法。”
“何必計較呢,隻要你們喜歡,我們可以時常來造訪。”
“可需要報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屬免費。”
“謝謝你。”任莉莉緊緊握住元之的手。
“沒問題,”元之笑,“沒問題。”
過一會兒任女士又說:“我並不認識香貞,我與她父親結婚時,他們父女已經鬧翻,但要是你是她,我會真心喜歡她。”
元之隻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語。
“你們三位一體?”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這麼說。”
任莉莉也隻得笑,“再問下去,我就是個笨人了。”
同聰明人打交道,真是賞心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