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允文進來笑問:“你倆說些什麼?”
“我在想,我們一家數口雖然平凡,但是人人相愛,又不知勝過多少人。”
他們順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間,莊允文多出許多親友,平時已經不來往的親戚統統重新發現了他們,紛紛上門敘舊,莊家門楣光鮮,莊允文神清氣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問及她零用何來,她總笑著回答說:“我做股票賺的。”
幼兒已經會走路了,隻是不說話。
同元之十分親近,形影不離,元之走開,她會找她,找不到,會鬧情緒。
關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績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醫生電話。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們都知道。”
元之歎口氣,“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護天使。”
“元之,沒想到你情願做孔兆珍。”
“一則,我已沒有選擇,二則,孔兆珍這身分有發揮餘地,環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們一家深深相愛,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觀察入微。”
“原先生,我們在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說。”
“元之,我有一事與你商量。”
元之詫異,“不可以現在說嗎?”
“我會派三號同你講。”
元之悚然動容,“三號可以離開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來,三號的外形像一架新進的洗衣幹衣機。
原氏笑,“我們會替它穿上一層羊皮。”
元之提心吊膽,“是什麼事?”
“你見到他便會知道。”
“他將上門來?”元之吃驚。
“是。”
“呃,不會嚇著孩子們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電話,元之發覺小女兒扶著椅子站在不遠之處,正看著她。
元之不知是這名幼兒獨有強烈的第六靈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這種本領,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相,隻有她一個人,一直知道關元之並非她的生母。
“來,”元之柔聲說,“寶寶來。”
寶寶放開椅子,一步步蹣跚走近,麵孔輕輕放在元之的膝頭上。
元之溫柔地對她說:“還一句話都不會講呢,爸、媽、奶、水,統統不會,嗯?”
母女二人擁成一堆。
晚上,莊老太對兒子說:“兆珍溺愛孩子,病愈之後,對子女連高聲責備都未試過,即使極累極累,一樣好脾性。”
莊允文抬起頭,“嗯。”
“其實保姆與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過她堅持事事親力親為。”
應允文說:“她同我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每一天過去都不會回頭,她珍惜與孩子們相聚的每一刻光陰。”
莊母沒聽懂,半晌說:“她不舍得孩子?”
莊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崗位上揮灑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個吳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間房裏教大兒功課。
“一隻蘋果,兩隻蘋果是複數,加一個愛司。”
“我過一個全部加愛司?”
“不可一概而論,各有各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還小,”元之說,“將來自會明白。”還是幼稚園生呢。
莊允文在門縫外無限愛憐地看著他的妻。
元之抬起頭來,朝他笑一笑。
他輕輕說:“我不能想象這個家沒有你。”
元之輕歎一聲。
“你進醫院那一次,真正嚇壞了我,”莊允文猶有餘悸。
“你以為我出不來了?”
莊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憶。
元之低聲說:“其實日子還是一樣過去,孩子們終於長大,環境一定會好轉。”
“我不許你那樣說。”
元之微笑,她已習慣這種平凡溫馨的生活,實在不想再生枝節。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過去,很快孩子們都長大了,應允文自崗位退休,大家鬢邊添了白發……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對三號來探訪,她有點冷淡。
開啟大門時,元之倒是沒想到那人會是三號。
門外站著一個妙齡女郎,妝扮入時,找孔兆珍女士。
莊母已習慣媳婦的各式朋友,不以為奇。
元之迎出來,訝異地問:“我們是認識的嗎?”
那女郎輕輕說:“元之,我是三號,原醫生派我來。”
“嗬!”元之震驚,完全看不出是個機械人,這張羊皮披得實在太巧妙了。
莊老太聽見驚呼聲,探出頭來,“什麼事?”
“媽,”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來探訪。”
三號直笑。
隔一會兒,它說:“我好,你看你,現在有媽媽、有孩子,還有丈夫,夫複何求。”
“來,我們出去談。”
元之把寶寶抱進手推車坐好。
三號意外問:“同寶寶一塊兒去?”
“我倆形影不離。”元之笑道。
三號十分意外錯愕。
隻見元之蹲下喂幼兒喝水,手勢熟練,駕輕就熟,放下瓶子,又親吻幼兒足底。
三號暗覺不妙。
關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樣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問。
元之對三號說:“無論做誰,沒有一個不艱難的,做人就是這樣一回事。”
元之是老資格了,她做過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發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個。”
“她表麵條件的確較差。”
“可是你做得頭頭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莊家的環境已經大好,元之開一輛小小房車,與三號到郊外喝茶。
在車上,三號忍不住對元之說:“人類的世界真妖異。”
元之奇問:“是嗎?說來聽聽。”
“你細數去,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可是人人戀戀不舍,不住在紅塵中打滾。”
“別把我們講得那麼不堪。”
“機械人不說謊。”
元之小心翼翼問:“三號,你為何來訪?”
“元之,長話短說,化繁為簡,原醫生叫我來知會你一聲,你有機會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這個時候剛把車子駛進幽雅的郊外茶座,到這裏,不由得熄了引擎問:“你說什麼?”
三號奇問:“你沒聽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關元之。”
元之一驚:“可是我已不在這世界上了。”
三號這時發覺後座的幼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會聽我們說話。”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會聽人話。”
三號大吃一驚,“她會不會把我們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車,“才不會,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號看那孩子一眼,不出聲。
“三號,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元之,自從你的小宇宙離開身軀之後,曼勒研究所認真地修理了那具軀殼,現在它已完好無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驚,她張大了嘴,發呆。
“回去,”三號重複,“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號歎口氣,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經死了呀。”
三號安慰她:“不怕不怕,這件事,隻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著女兒的手簌簌地發起抖來。
“你的軀殼經過修理,調養,發育得很好,隨時等你回去,這是一項科技新發展,連原醫生都始料未及,否則也不用生那麼多枝節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適當的反應。
忽然之間,她懷中那小小孩兒緊緊摟住她脖子,小臉蛋貼住她麵孔,抽噎起來。
“嗬,寶寶莫哭莫哭。”
三號詫異地說:“這孩子聽得懂每一句話,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淚,“媽媽在這裏,媽媽在這裏。”
三號說:“這件事越快決定越好,否則隻有更加難舍難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模樣。
就像誤墮塵網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讓他恢複本性,他已忘記他的本性是什麼,隻得永遠在風塵裏躑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