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一輪紅日高掛,濃紫深黃的輝芒,將林蔭道上一行送嫁隊伍映照得更加紅光蕩漾,鑼鼓、哨呐的吹打聲響遍整個山林。

隔著淡薄的煙塵,敖倪和桀琅兩人分騎著馬,立於高崗之上,倔傲地凝視著下方排場驚人的送嫁行列。

花轎內的梅丹朱輕輕拭去額上的薄汗,手腕上佩帶的金環輕輕碰擊著,控然微響,她撫了撫腕上的金環,緩緩貼在心口,一朵笑靨微微地在她唇邊綻放。

突然間,喜樂聲停了,轎子“咯”的一聲被重重地放下,轎簾陡然被掀開來,陪嫁的小丫鬢驚慌失措地對著她大叫:“小姐!山魈來了,快……快逃呀……”

丹朱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丫頭已經拋下她,飛快地狂奔而去了。

“別丟下我!”丹朱驚慌失措地大喊,她一雙三寸金蓮,無人攙扶怎逃呀?

林中回蕩著催命的馬蹄聲,丹朱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跨出轎子,搖搖晃晃地往前奔,奔不出幾步,便踉蹌地仆跌在地,她爬起來又跑,又跌,恐懼自她身後一點一點進逼,企圖淹沒她。

她跌跌撞撞的、軟弱的、逃不出生天。

馬蹄聲在她身旁止住,巨大的黑影兜身罩下,她神魂未定,反射性地抬起頭來,登時一陣魂搖魄蕩——

一張醜陋猙獰的鬼臉正陰寒地俯視著她,受驚過度的丹朱,隻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有著長長的角、突出的眼窩、尖銳的鼻、吊垂著下顎的臉,漸漸地漸漸地,眼前黑暗一片,最後,她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微弱地低喊一聲;“鬼——”

丹朱渾身一軟,暈了過去。

敖倪俯身將她撈上了馬背,仔細端詳著她的臉。

他想不到,再見丹朱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十年不見,她的下巴尖瘦了,透著一股惹人憐愛的剔透清麗,雪藕似的手腕環,光彩流麗。

然而一見她身上的鮮紅嫁衣,便有股難以忍受的憤怒在他的胸腔劇烈翻湧——她手上戴著他送的金環,卻要嫁給敖仲!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十年來,他一次又一次的遭人遺棄,失去了一樣又一樣,幾乎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原以為能尋回僅存的希望,想不到,連這最初的情事亦背叛了他。

他是徹底被遺棄了。

然而,任何人的遺棄,他都可以作罷;但他絕不允許丹朱遺棄他——

他一定要搶回她!

冬夜,玉屑似的雪花在夜空中飄飄揚揚地飛舞不休。

一道響亮的嬰啼聲自敖府中傳出,劃破深沉的夜幕。

敖府大廳一隅坐著一個瞎了眼的道人,他的手指立刻飛快拍算起來。

“張道人、張道人,是個兒子!”敖樸風急匆匆地奔過大廳,欣喜若狂。

張道人一聽,微微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說:“恭喜敖尚書令,今日是寅日,小少爺又出生於辰時,辰時屬龍,寅屬虎,小少爺的出生時日為龍虎相逢之時,是至為尊貴的吉兆。”

敖樸風四十歲才得子,張道人又說這個兒子的出生是吉兆,自然令他喜不自勝,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張道人抬起頭,還待要說些什麼,嬰兒的啼哭聲未歇,突然之間,又傳出了另一聲洪亮的嬰啼,張道人和敖樸風兩人同時一愕,尚不解發生了什麼事,一名小丫頭跌跌撞撞地衝進大廳,一邊連聲高喊著:“老爺!二夫人又生了一小少爺,是…··雙生兒呀!”

“真的!”敖樸風驚喜莫名,連忙回過頭來看著張道人,卻見張道人的眉心漸漸地聚攏,空洞的雙眼定定凝視著大廳某處。

“呀!不好……”張道人的麵色凝重起來。

“什麼?”敖樸風微微一凜。

“家中若有一人出生於龍辰虎日,將來天命必然尊貴無比,但是……”張道人歎了日氣,搖搖頭說。“如今卻多了一人,這兩人天性勢必會相爭相鬥,帶給敖府諸多禍事,吉兆恐成凶兆呀……”

“怎……怎麼會?”敖樸風一聽,大驚失色。

“有一方法或許能解,就是不知道敖尚風舍不舍得。”

張道人的話給了敖樸風一線希望,忙問:“什麼方法?”

“將其中一位小少爺送走,越遠越好。”張道人冷然說道。

敖樸風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種前所未有、令人戰僳的恐懼感猛地攫住了他。

張道人看不見敖樸風灰敗的臉色,仍然繼續說著:“送走一人,兩個兒子均能保全,若不送走,隻怕兩個兒子都保不住,敖尚書得快下決定,事不宜遲。”

敖樸風愣怔住,冷汗自他前額、兩靨沁出,張道人是汴都城中預言靈驗的星相家,盡管心中萬般不舍,也無法不去遵從

他癱倒在椅子上,渾身戰栗。

再如何心痛都要作決定,兩個兒了他都要保住。

北京大名府,這一年,敖倪十二歲。

春意盎然的小山丘上。

敖倪懷抱著一隻大瓦罐,趴在地上翻石撥草,正在玩十幾歲男孩子最愛玩的事——捕捉蟋蟀。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大石頭,嗤地一聲響,一隻大蟋蟀蹦跳了出來,他縱身撲上去,雙手按住,然後飛快地揭開瓦罐,將蟋蟀丟了進去。

看著瓦罐裏七八隻碩大健壯的蟋蟀,他滿意地笑了笑,正準備打道回府,聽見小山後忽然傳來笑語聲喧。

敖倪抬頭望去,看見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孩子也在捉蟋蟀,他認得其中一對兄弟,姓柳,就住在他家的正對麵。

這對兄弟平時對敖倪頂不客氣,每回遇見,動不動就拿話奚落嘲笑他,他看著討厭得很,正回身想走,那對兄弟偏巧一抬頭也看見了他,名叫允仁的哥哥陰陽怪氣地對弟弟允德笑道:“真是倒黴,跑到這兒來也能遇上敖倪,像鬼一樣陰魂不散的。”

就是。”允德作個鬼臉,對另一個男孩子說,“我娘說,敖倪是他娘和男人胡來生出來的賤種,所以他爹才不要他。”

三個男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在敖倪背後挪偷著。“賤種、賤種,敖倪是賤種…··”

敖倪被羞辱了,氣得一股熱血上衝,高抬下巴,眼神凶狠地瞪視著他們。

允仁、允德兩兄弟亦不甘示弱,輕蔑地回視著敖倪,當他們無意間瞥見敖倪手中的瓦罐時,三雙眼睛立即不懷好意地交換著眼神,然後迅速地一蹦而起,朝敖倪撲將過去。

敖倪一個人哪裏敵得過三雙手的猛力襲擊,三個男孩子蠻橫地搶下他的瓦罐,把他死死壓製在地,接著在他臉上、身上狠狠地一陣拳打腳踢。

敖倪但覺身上、腰間、臉上劇痛無比,他咬牙強忍,哼也不哼一聲。

見敖倪漸漸抵受不住,男孩子們便住了手,抱著搶來的瓦罐嘻笑著揚長而去。

敖倪被毆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他仰躺在地,他被毆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他仰躺在地,疼得不住喘息。”、

天地蒼茫,霞光映照在敖倪染著血的俊俏臉龐上,分外淒惶。

他急促地喘著氣,緩緩地睜開眼睛,恬了恬受傷的唇角——疼,有血的味道。_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的、慢慢的坐起來,背脊一挺直,鮮血忽從鼻腔冒湧而出,他煩躁極了,拿起衣袖胡亂擦拭,直把半邊臉擦得都是血,手腕上的金項圈發出清脆的叮當聲,令他一瞬間失神悵然,突然感到無限灰心。

被這樣欺辱也不是頭一回的事了,從敖倪有記憶起,不管跟著娘搬到哪一個城鎮,總免不了遭人冷眼對待,為什麼?娘卻一直不肯對地說清楚,任由旁人在他們背後說東道西,也從來不加以理會。

小孩子其實並不是真的了解“賤種”的真正涵義,隻知道這是句罵人的話罷了。但敖倪已經被這句話罵得煩了,他迫不及待,隻想回家找娘問個清楚,幹麼人人見了他老是賤種、賤種的罵個不休?

他咬緊牙關,忍著渾身的疼痛狂奔回家。他抄小路,翻過一道矮牆,經過一片華麗的紅牆綠瓦,此時窗內隱約傳出小女孩哀哀慘慘、氣若遊絲的哭聲,他微微一呆,憶起這小女孩打從三天前就已經開始哭了,想不到她竟然哭了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