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A(1 / 3)

1

北京,某普通大學足球場,2006年秋

何征在左邊路拿球,防守球員迅速跟進,何征卻降速等待時機並向中路觀望。當他見防守球員即將衝到身前的時候,突然向前提速,並線內切,輕鬆突破第一道防線。他繼續尋找著機會,向中路盤帶,看準時機把球橫傳給了中路來接應的隊友,接著球又傳回到急速向前的何征。突然,另一名防守球員向何征飛撲過來,何征一個右腳急停,踩球,後掛,變向躲過一個飛鏟。此時,防守陣型已亂,又一名防守球員跟上封堵,同時也失位,漏出右側空擋。就在這時,隊友羅斌敏銳地從右路後排插上,何征就在防守球員到位前,順勢一個外腳背弧線球,長傳,落在羅斌的正前方。羅斌一個魚躍衝頂,將球頂向右上角,越過騰空而起門將的十指關,球應聲入網。

球進了!一次精彩的個人突破和一個教科書般的精妙配合,一個完美無缺的進球。觀眾席上傳來陣陣喝彩。有掌聲,呼喊聲,跺腳聲,叫罵聲——那是看到自己喜歡的球隊自己喜歡的隊員有如此精彩之表現的情不自禁地隻能用髒字表達的感情。女球迷多是拍手,喊叫,準確地說是尖叫,男球迷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要罵上兩句,無論是進球這一方的,或是丟球那一方的,為讚歎也好,為遺憾也好,此刻必須是要攥著拳頭從肺裏吼出對異性甚至對別人家長輩的問候。

羅斌興奮地向空中躍起,拳頭奮力一揮,接著在呼喊中優雅地跑動著。他的嘴角微微帶笑,並不足以體現出他心裏有多麼的爽。射門成功的快感是不經常踢球的人無法體會的,尤其是像這樣的一招即中。但從小在球隊長大,已經踢過了那麼多場比賽之後,羅斌習慣用更含蓄的方式表達他的興奮。在迅速向他衝過來的興奮的隊友中,羅斌很快把目光定位到給他傳球的何征身上,和他對了一下眼神,輕輕點頭,默契地表達了對對方的讚許。

羅斌和何征同在化工係,不同班級,但經常在一塊兒玩。他們老家都在東北,何征來自遼寧本溪,羅斌是長春人,算是半個老鄉了。羅斌的球踢得很好,從小一直受專業訓練,也是大學足球隊的隊長,是係裏有名的球星,時常被大家“圍觀”著看他在球場上馳騁。哪怕是他自己顛球玩著,也時不時會吸引學生駐足觀看。何征和羅斌比,算是個業餘選手,隻是偶爾玩玩。但在羅斌的眼裏,何征踢球很有悟性,他經常可以正確地判斷局勢,準確地跑位,如果把球傳給他,羅斌是放心的,知道球還會回來,不會那麼輕易地丟掉。

羅斌和何征都已經大四,這差不多是他們和計算機係的最後一次比賽。比賽以2:1險勝,也是虧了羅斌在關鍵時刻那個漂亮的進球。比賽結束之後,一起踢球的隊友正打算找個飯店搓一頓,這時何征對羅斌說,“你們去吃吧,我不去了。”

這讓羅斌有些意外。何征一向為人隨和,不會輕易令大家掃興。羅斌問,“這是怎麼啦?有什麼事兒嗎?”

“沒啥。”何征回答道,“我先走了。”

羅斌把球踩在腳下,看著何征轉身跑開的背影,十分納悶。

遠處,何征好像追上了一個人,和他說著什麼。不,好像是個女生。羅斌更加疑惑了。

2

何征喜歡蘇涵已經很久了。但這隻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何征在中學的時候也曾對一個或是兩個女生產生過好感。但也隻能算是好感層麵,從來沒像對蘇涵這樣認真過。他從食堂排隊打飯時注意到她,那會兒她不知道在想什麼,看起來很專注,直到打飯的大師傅叫了她兩次她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笑著,把飯盒遞上去。何征看著這些竟也不自覺地笑起來,覺得蘇涵是那麼的可愛。一個班上混得熟了,逐漸發現蘇涵是個很開朗的女生,大方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意見,不像一般女生時常展現出的靦腆,羞澀,扭捏。在何征的眼裏,蘇涵身上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那種感覺讓你總想圍在她身邊,聽她說話,和她說話,看她笑,和她一起笑。

就這樣不知什麼時候起,何征已經習慣了讓自己的目光隨著她同行,默默地,小心地,不被發現地去關注蘇涵。在節日,蘇涵生日的時候,何征會準備卡片,禮物給蘇涵,但都是匿名的方式,字跡也是打印機打上去的,從來不會透露出什麼信息來。當蘇涵意外地看到字條和禮物,目光在整個教室掃射時,何征的心就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這個時候隻能把眼睛死死地盯到書上,不敢與她有任何對視。

何征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表白。但總是覺得時機還未成熟,而時機什麼時候會成熟,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突然看見了蘇涵與班長牽著手一起走。何征於是知道自己錯過了那個所謂的機會,似乎隻能更把這份感情藏在心裏。

暗戀是卑微的,是苦澀的。其中的痛苦隻能是當事者自己來品嚐。

踢球是一種很好的發泄方式。去球場,用盡全力去跑,去追逐,去憤恨地踢那個球,把所有的怨恨痛苦不滿通通放到腿上,留到腳尖,自虐性地與那個小體積的球狀物體較勁兒,直到把最後一絲力氣耗幹。然後直挺挺地躺下,不再區分是肌肉疼還是腦袋疼。

踢球的時候經常能碰到羅斌,後來就約在一起踢了。羅斌看起來就沒這麼多愁事兒,除了應付考試,就是踢球。踢球對於何征是發泄,對於羅斌卻是歡樂的源泉。無盡的快樂。羅斌在喜歡琢磨自己踢球技術的同時,也研究一個球隊的戰略戰術,看很多場球賽,了解很多球星的成長經曆、賽事上的表現,甚至一些球星和俱樂部的花邊新聞。他對足球的關注和熱愛占據了他大部分的精力。這種熱愛是純粹的,是源自內心的。在學校裏,羅斌有不少女生球迷,她們仰慕他,但他從來沒把球迷的崇拜放到心上,或許他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仰慕。何征不止一次地提醒過他,某某女生來看你踢球已經很多次了,從她在球場看你踢球的樣子就知道她喜歡你。羅斌隻是笑笑,不說什麼。在他的世界裏,踢球隻為了自我娛樂,並不是為了吸引更多崇拜者的目光,踢球對他來說是一件再單純不過的事情。在日後的歲月裏,何征漸漸地悟出:對一樣事物保有一種純粹的、持續的熱愛,是多麼的難能可貴。

在球場上,最後的十分鍾裏,何征看到了蘇涵出現在觀眾之中。說看到似乎不夠準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關注多了,甚至開始能夠感知到她的存在:她的輪廓,她的移動,她的氣息。這幾乎像一個獵人和他久久關注的獵物之間建立起的那種感覺一樣。

但蘇涵不是來看球的,她好像在找人。從這邊晃到那邊,一直在場下觀眾中間走來走去。散場之後,她隨著人群也離開了。

何征快步追上她,問道,“蘇涵,你也來看比賽啦?”

蘇涵轉過身,看了一眼何征,搖了搖頭,並沒有停下來。

蘇涵帶著一臉的落寞,一聲不吭地往前走。何征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調整步伐,並排跟著蘇涵一起走。

就這樣從球場走到教學樓,又走過了圖書館,蘇涵似乎沒什麼目的地,在校園裏繞了一大圈。

何征想詢問蘇涵為什麼這麼反常,在心裏打了一遍又一遍草稿,又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比較好,也是越發的緊張。

蘇涵突然停下來,問何征,“你跟著我有事嗎?”

何征更緊張了,紅著臉說,“沒有。剛才看見你在球場,就跟過來了。你平時不怎麼看球的。”

“我在找陳昊(班長)。”

“哦。。。我幫你找找?”

蘇涵搖搖頭,“不用了”,然後轉身往女生宿舍樓走去。

沒過幾天,班上就傳出班長準備出國的消息。家裏已經把手續辦得差不多了,是加拿大的一所大學。大四的畢業設計可以簡單做做,拿到學分就可以早點過去修語言了。班長和蘇涵這兩天也開始互相避開對方,再沒有一起共同出入。

何征覺得自己的機會又回來了。

3

蘇涵出生在雲南省安寧市,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城。

蘇涵是家裏的獨生女,父母從她小時候就開始經營茶葉生意,家境殷實。她自小在大人們的眼裏一直性格溫順,念書不用操心,從小學到中學,都是班上的佼佼者,用現在的流行說法就是鄰居家的孩子。但在九十年代像安寧這樣的小城,在蘇涵開始上學的時候,還不流行用鄰居家孩子這一概念來說事兒,所以蘇涵的成長也就像大多數那個年代的小孩子一樣,沒有被過多的關注和監管,每天真的是和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寫作業一起玩耍,不給大人添太多麻煩也同時不被大人添太多麻煩。

對蘇涵來說,平靜的生活在她初二的時候被打破了。她的媽媽遭遇車禍,突然離世。蘇涵和他父親麵對這沉重的打擊,不得不開始接受新的生活模式。父親一個人要操心以前兩個人共同經營的生意,經常很忙,再加上2000年後全民經商熱的逐漸興起,越來越多的生意人出現在同一市場之中。僧多粥少的競爭很多時候都是對良心的考驗。在這種情況下,蘇涵家的茶葉生意每況愈下,隻夠勉強維持生計了。蘇涵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學做飯整理屋子和操持各種家務,和父親一起麵對生活的考驗。不過好在父親的性格在蘇涵看來一直都很樂觀和堅強,這讓她在沒有母親的歲月裏心中也還是有了一份堅實的依靠。蘇涵在高考報誌願的時候本想考一個離家近的大學,但父親鼓勵她在年輕的時候要多闖蕩,心胸才會容易寬廣。父親一直都對她說,“年輕的時候就是要多嚐試,不要怕失敗,這是積累經驗的大好時光。還有,家裏的積蓄足夠你念書的,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蘇涵於是就考到北京念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班長追求她。班長家在北京,經常給她帶好吃的,兩人慢慢熟悉起來。在蘇涵的眼裏,班長是一個看起來有追求、生活態度積極的人。他不僅組織班級的集體活動,還在學生會任職,經常是一副忙裏忙外的樣子,指揮著這指揮著那。令蘇涵印象比較深的是班長代表係裏去參加學校的辯論賽,表現很出色。他在台上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緊張,是那麼的胸有成竹。蘇涵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站到台上會是一個怎樣的情形。和班長總是一副雄心壯誌的樣子相比,她對未來一直沒什麼計劃,也沒什麼方向。高考選專業的時候憑著自己的理科優勢被高分子專業錄取,但她在大學裏學來學去也沒覺得自己對這個專業有什麼興趣。她想先考研算了,可以再給自己幾年的時間緩衝,以後的路慢慢再想。

想不到這個時候班長和她說要出國。在蘇涵的記憶裏,班長經常同她提起國外如何之好,但蘇涵沒有想過這是班長的計劃之一,而且進行的這麼快。班長中午和她說他要去加拿大,但說得也是含含糊糊的,她想找他好好問清楚。

短信,電話,班長沒接沒回。蘇涵跑遍了她能想到的校園裏的各個角落裏,也沒有找到班長的蹤跡。她於是知道了,班長的未來裏沒有她的位置。大四本來就是分手的季節,蘇涵也坦然接受了。

蘇涵晚上在宿舍泡腳的時候想到了何征。那會兒她正急著找班長,沒有留意跟著她走了大半個校園的何征。說實話,她好像從未留意過何征。轉眼間大學就快要過去了,人們在意的,往往隻是身邊的那幾個人,而剩下的很多同學,雖然同處一個教室幾年,卻隻是扮演了旁觀者的角色,在日後的回憶中都不會有什麼痕跡,也很難被想起。

但是今天,蘇涵感覺出了何征有些不對勁兒。

蘇涵尋思著,“他一路跟著我又不說話,到底在想什麼呢?”

4

何征思考著各式各樣的表白方案。何征以各種各樣地姿勢在思考著。站著坐著躺著走著吃飯上廁所做畢業設計都在思考。是把蘇涵約出去還是在校園更自然些,是當麵說還是發短信表達顯得更有誠意更深刻,是慢慢引入正題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在此時可以產生平行空間的話,何征在這幾天中的選項可以造出N次冪的平行世界了。

人的一生都是在做選擇,但何征此時的選擇實屬不易,因為太過在乎。換句話說,是自己無法承受因選擇的不同而可能引發的不同結局。在何征日後的記憶中,這段日子絕對可以排進刻骨銘心的那幾個難忘的瞬間。之所以難忘,是因為太過難受,那難受如同咽到一半的硬質藥片,卡在胸口,把它順下去還是取出來都不容易。

雖然何征還沒有拿出一個最終方案,但他現在至少可以找機會慢慢靠近蘇涵。在圖書館,在自習課,在食堂,何征本著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的原則,經常“碰巧”出現在蘇涵的旁邊,和她閑聊。何征安慰自己,兩人如果多接觸多熟悉,不好開口的話說起來應該會更自然。何征有時候會想,為什麼班長出國了蘇涵看不出有什麼難過的地方呢。如果是那樣的話,他至少可以安慰一下她,拉近一下感情。但蘇涵看上去一切正常,也不好意思去盤問什麼。

一天傍晚,何征看見蘇涵和她宿舍的一個女生在食堂吃飯,慌慌張張打了飯也湊過去一塊兒吃。蘇涵看起來心情不錯,正聊著係裏的一個老師。不一會兒,旁邊的女生吃完飯先走了,留下蘇涵和何征兩個人。何征心裏一陣激動。他問蘇涵,“吃完飯有什麼安排嗎?”

“沒有啊。”蘇涵回答。

“去操場轉轉吧,今天天氣不錯。”

“好啊。”

正說著,羅斌拿著球走過來,“何征,一會兒踢球去吧?”

何征憤恨地想,羅斌挺聰明一個小夥兒,怎麼就不長眼睛呢。

“我們正好說去操場走走”,蘇涵接過話來,“一起吧。”

羅斌這才把頭轉過去朝蘇涵笑笑。他們互相認識,但不是太熟,關係止於見麵點頭打個招呼的那種程度。

三個人來到操場。羅斌和何征傳球,接著帶球過人。蘇涵在一旁看著。

羅斌玩得一如既往的投入,何征很不在狀態,被羅斌接二連三地過掉。

蘇涵看了一會兒,突然跑到場上,去搶羅斌的球。

蘇涵看的時候不覺得,搶的時候才意識到它的難度。球好像粘在了羅斌的腳下,怎麼踢都是跟著他走的,蘇涵這樣一個外行選手幾乎連球都碰不到:她的腳還停在半路,球已經被羅斌挪到另一側了。蘇涵急了,做出標準外行選手的動作:硬搶。不管踢的是球還是別人的腳,生生那麼撲上去。羅斌被蘇涵的搶球方式嚇了一跳,球被蘇涵踢飛。蘇涵轉身就往球的方向跑。羅斌跟進。蘇涵離球更近一些。羅斌搶位。蘇涵覺得羅斌在一邊撞自己一邊跑,撞得位置不隻是有胳膊肘,還有胸部。

“你這是擠人,不允許的吧?”蘇涵喊道。

“這叫合理衝撞!”羅斌給她上課。

聽到羅斌這麼說,蘇涵竟不管不顧地擠過去,一定要搶到球。蘇涵的身體撞到了羅斌。羅斌突然停下了,直愣愣地看著蘇涵拿到球。

蘇涵搶到球,連忙把球踢給何征,“快點兒,何征!”蘇涵興奮地喊著。

羅斌看著蘇涵。蘇涵笑著。羅斌覺得心裏有東西在融化。

不知道蘇涵是不是被羅斌的目光燙到,她轉過頭,看到近在咫尺的羅斌,四目相對,兩個人都低下頭來。

5

這次踢球過後的幾天裏,羅斌滿腦子都是蘇涵的樣子,揮之不去。她的膚色白皙,在夕陽下像被鍍了一層光芒。她那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是那麼動人,是會說話的吧。她清澈的笑容是多麼有感染力啊。她那苗條的身材,那碰撞時的柔軟的感覺似乎還停留在他的胳膊上......“真TMD”,羅斌心裏罵著,“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嗎?”

但這感覺卻是那麼的奇特。又是那麼的真實。現在是這感覺主宰著羅斌,不是羅斌左右著這感覺。羅斌想擺脫,卻根本就不可能擺脫得掉。羅斌開始坐立不安,走來走去。

羅斌走著走著來到了女生宿舍的門口。他知道他們係女生大致住哪個樓層,但不知道蘇涵的具體宿舍號碼。時間還早,羅斌決定就在門口附近溜達著,反正現在這種情況是做啥也沒心思做。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宿舍門前的燈也亮了起來。遠處,羅斌看見蘇涵和兩個女生朝這邊走過來。

羅斌直接走到蘇涵麵前,對她說,“我有事找你。”

兩個女生都認識羅斌,不懷好意地朝蘇涵笑起來,然後走掉了。

蘇涵問,“什麼事?”

“你過來一下。”羅斌把蘇涵從路中間領走,避開宿舍門口那明晃晃的大燈,走到旁邊小路的一處安靜的地方。

蘇涵看著羅斌。

羅斌也看著蘇涵。他突然問道,“你有男朋友對吧?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有。”

蘇涵搖搖頭,“我們分手了。”

“那太好了。”羅斌馬上說道,也長出了口氣。他接著說,“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蘇涵愣了一下,這讓她很意外。“我們對對方都還不是很了解啊,”蘇涵說道,“而且我剛剛分手沒多長時間,暫時不會考慮這件事的。”

蘇涵說完,轉身就走。

還沒走兩步,羅斌從後麵趕上,並排走到蘇涵旁邊,拉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