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秋天的買賣(1 / 3)

從1998年9月的第二周起,老頭子和我的五周間戰爭開始了。

戰爭的背景是大勢已去的日本經濟,一塊全黑的帆布。由於執政黨與在野黨相互牽製,金融再生法案要想通過看來是遙遙無期,東京證交所則連日創下泡沫經濟破滅後的最低點。螺旋式通貨緊縮、信用收縮、連鎖危機等新聞標題已成為家常便飯般地頻頻出現在報紙或雜誌上。

不管看報紙或看雜誌都一樣,與其去看那些企業在經營績效惡化與機構重組間交替上演的灰暗戲碼,大部分國民似乎更傾向於看麥奎爾(MarkMcGwire)和索沙(SammySosa)爭奪全壘打王的新聞。麥奎爾是前美國國家聯盟職棒聖路易紅雀隊巨炮,曾在1998年以單季70個全壘打成為大聯盟史上的單季全壘打王,後來於2001年退休;索沙是前芝加哥小熊隊巨炮,於2004年轉隊至巴爾的摩金鶯隊。兩人在1998年爭奪全壘打王,最後麥奎爾勝出,索沙的單季全壘打數是66個。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與金融危機一起生活,就像它隻是某年某月搬來隔壁的危險鄰居一樣。

在這個日本經濟靜靜瀕臨崩潰的時期,我們的戰爭卻正要進入高潮。有花工夫的長期布線、有把緊張的線繃到極限的等待,也有曆時兩天的全麵開戰與迅雷不及掩耳的買賣(就我的部分來講,還談了場像遠方火焰般的戀愛)。

在以後無數個無法成眠的夜裏,有時候我會想起那5周間的事情。雖然我並不後晦,但卻也想過,除了采取這樣的方法,是不是還存在其他更多的替代方法?或者,當時是不是可能更早脫身?而經過這樣的一夜,早晨總是在沒有答案的狀況下迅速到來。即便如此,每一次,我的思想鬥爭的最終結論都沒有什麼變化。如果當時沒冒那樣的風險,應該也就不會有

現在手頭的這些利益了。雖然代價很高,但選擇冒險的,也是我自己。

如果每個人都畏首畏尾、不想冒險,那麼可以想像整個係統將會腐敗崩潰成什麼樣子。

在此我要提出一項建議:請在連你自己都快要整個爛掉之前,盡可能地咬下一大塊肉來吧。反正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未來不需要多久,日本的個人資產(又圓又肥的1400兆元!)全都會變成外國勢力的俎上肉。現在,日本的金融機構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再吃人家的肉了,所以說在這種時候,你隻拿走一點點肉,應該沒有什麼人會說話的。

在秋曰裏一個晴朗的早晨,我穿著新西裝,踏著輕快隨意的步伐,前往位於町屋小巷內的老頭子的家。進入這一周後,最後的大決戰終於要開始了。

我一如往常走到交易室。小塚老人既沒有和我打招呼,也沒有看我一眼,隻盯著在窗邊的那排屏幕。而我對此也習以為常了。我向聚精會神地看著屏幕的老頭子問道:

怎麼了?

恩,彙率動了,日元升值。

我無視堆在桌上的全國各大報,繞到老頭子背後。就在我看著映在畫麵一端的東京外彙市場的日元行情時,曰元正在往上升。上個周末還維持l美元兌135元,今天才一開市,就已經上演急升兩元的戲碼了。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老頭子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俄羅斯金融危機已經波及中南美了,歐洲借錢給俄羅斯、美國借錢給南美洲,所以海外投資家都在拋售歐美兩地的貨幣.以消去法來看,當然就隻有轉而買進日元,不過,這並不表示日本很強,你看。

老頭子手指著5個並排屏幕的最旁邊那個給我看,上麵的數字也是在不斷地轉換,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屏幕上顯示東京證交所一部的平均股價,呈現出數個月來從未見過的上漲走勢。市場才開盤30分鍾,就已經創下大漲400點的紀錄。這時,老頭子笑了,開心地說道:

這邊的市場也是外資買進。先是買回股價期貨指數的期貨,然後為了衝銷賣股套利,又買入現股。這樣的話,隻能想成是有人在半空中給我們撐腰吧。上個周末才賣光鬆葉銀行的股票,這星期它的股價卻又急速反彈。我們沒有閑工夫再杵在這裏,這是我們的新機會。在你還悠哉遊哉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布局了。

我確認了鬆葉銀行的股價:

星期五的收盤價是187元,才幾十分鍾的交易時間,股價已經上漲一成以上。鬆葉銀行已發行的股票總數約有38億股。算起來星期一吃早飯前,它的市價總值就增加了900億。

這一點都不誇張,市場也是會呼吸的。它會大口呼氣,也會像這次這樣大口吸氣。它隻要稍微吸一口氣,股市總值就會膨脹近1000億元。市場每天都是這樣。當然,銀行本身的經營卻沒什麼變化,一樣困難。

我們又重新開始融券賣出股票.對於打算狙擊鬆葉銀行的我們來說,那天呈現的是絕佳的波浪。波浪如此之好,我們怎麼舍得收手呢?

那一天對大多數股民來說都並非什麼好日子,雖然有36種產業全麵上漲,而且部分股價還出現了較強勁的急速反彈,但對於股票市場來說,涉足市場的人永遠都是不會笑的,他們賠了會哭喪著臉,而賺了的話,又會時刻擔心賺了的錢重新跌回去。

雖然一切行情都照著我們的預期發展,但我和老頭子的好心情卻沒能持續太久。我們並非那種不知享受好心情的人,但事情的發展實在是令人高興不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下午4點,正當我們邊喝咖啡邊沉浸在市場的狂熱餘韻中的時候,小塚老人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在這種時候,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完全的平靜。小塚老人雖然身經百戰,但還是可以看出他的神經有些緊張。隻見他快速走回他那張幾乎光可鑒人的黑檀木書桌旁,拿起了桌子上響著的電話機:

我是小塚。

平常幾乎從來不顯露內心感情的老頭子,臉色卻忽地變了。雖然我依然在悠哉遊哉地喝著老頭子泡的咖啡,但我眼角的餘光依然看到了老頭子表情的瞬息萬變。小塚老人在聽著話筒裏的人說話的時候,偌大的交易室裏微微發亮的屏幕上,正一閃一閃地跳躍著海外市場的行情數據。

小塚老人聽對方說了一陣後,臉色凝重地深深歎了一口氣,道:

好的,我明白了,等會兒我們就過去拜訪。

小塚老人往貓足沙發這邊走來的時候,神情完全沒有放鬆,他的背竟微微弓了起來,這與他時刻注意的形象實在是有些不符。我迎上去問道:

請問,又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思。白戶,你還記得那對曾經在受害人自救會中出現的母女嗎?

說到這裏,我得跟大家重提泡沫經濟時期的一段公案。當年,銀行與壽險公司聯手造孽,銀行以解決遺產稅為由,哄騙那些沒有收入的老人家以不動產為擔保,誘使他們借人大筆款項,用這種所謂的融資型變額保險欺騙了大批的老人。由於此事受騙者眾多,所以等到泡沫破裂之後,留下的隻有堆積如山的不良債權,以及隻能等著自己居住的房屋被拿去拍賣的老人們。全國各地的這些受騙人紛紛成立了受害人自救會,同樣,這裏也成立了受害人自救會。

我想到此事涉及如此眾多的弱勢群體,內心很不平靜。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茶幾上,急切地回道:

記得,不就是那對自稱是第一次過來、然後非常清楚地對大家陳述她們悲慘受害情節的母女嗎?

小塚老人悲傷地點了點頭,然後嘴角微揚,聲音中帶著沉痛說道:

對,就是她們。剛才的電話裏,自救會的同仁跟我說,那個老媽媽已經在家裏上吊自殺了。今天晚上大家約在一起給她守靈,而且受害人自救會的成員全都會過去.

天啊,這難道是真的?她們的遭遇那麼悲慘,上天為什麼不可憐一下她們呢?

上一次的聚會已經是3個月前的事了。當時自救會約在尾竹橋通的快餐店二樓集會。就是在這次聚會上,那位年近80的老婆婆以及她50多歲的胖女兒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當時她女兒穿的好像是一套搶眼的運動服,至於顏色我倒是忘了,應該不是熒光粉紅色就是鮮豔的橘色吧。

一時間,我竟說不出話來,隻能一直張著嘴,木木地看著小塚老人。

小塚老人的臉色也極不好,他用一種像是同情又像是嘲諷的語調說道:

她上次不是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自己家中度完餘生嗎?她不是請求大家說如果她死了,請大家送她一程嗎?看來她人生最後的願望總算是實現了吧。

我無言以對。這世界上,竟然有人把死在自己家中當做一種奢侈的願望,甚至以死來換取這樣一種權利。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老婆婆手中那個揉成一團的信封。那是鬆葉銀行寄來的最後通牒。當時老婆婆一麵哭,一麵訴苦。鬆葉銀行的信裏提醒她說,她的房子在12月份就要被拿去拍賣了,與之同時,她銀行的賬戶也被凍結了,現在她們可謂是一文不名了.更要命的是,銀行隻給了她半年的緩衝期,對於一個已經沒有上班能力的老太太來說,半年之內是不可能籌到一筆巨額款項的。

我內心懷著一種恨意,用眼角看了看屏幕上的數字,此時上麵的數字正標著:

鬆葉銀行的股價一反之前的頹勢,竟比上午略有上漲,自從我出生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一個數字。而此刻,當我看著215這3位數字的時候,我的內心竟如見到仇敵一般痛恨著它們。

天色已晚,我們所坐的城鐵正發出橙色的亮光。在一陣悅耳的鈴聲中,穿過蓋滿小房子的街道,徑直向前駛去。城鐵荒川線兩側的銀杏樹正茂盛地生長著,那些散步的人們享受著這難得的清涼晚風,正悠哉遊哉地緩緩行走,這就是東京下町的靜謐景象。或許對於他們來說,這天下是一片太平的吧。然而在我和小塚老人的眼中,此刻的天空卻跟我們的心情一樣一一陰雲密布。按照約定的時間,我和小塚老人出現在了那對不幸母女位子慈眼寺後的家。

誠然,日本雖然經曆了長達10年的泡沫經濟,但整個城市乍一看卻還是風平浪靜般地繁榮昌盛,至少對於那些習慣了東京生活的人來說,並沒有覺得這裏有什麼太大的變化。然而在平靜之下,經曆著泡沫經濟的日本卻暗潮湧動.特別是對於這些陷入金融騙局的老人,又是怎樣一個黑色的10年啊?也許有人會對此無動於衷,但隻要他們看到一件件老人自殺的慘案,我想他們就不會那樣無動於衷了吧?如果這些老人家沒有受到那些巧言蠱惑,也許他們也正在享受晚年的天倫之樂吧。

站在老人家裏,我禁不住思考起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來。屋子外麵的樹木是青翠而舒暢的,然而屋子裏的氣氛,卻跟陰天一般壓抑。這是一棟跟鄉下的富裕農家沒有兩樣的房子,大門上方非常考究地鋪著瓦片。而從門口到玄關,長達5米的範圍內都非常細致地砌著樞木縣宇都宮市出產的凝灰岩,這種凝灰岩具有天然除臭、吸濕的功能,由於它作用卓著,故而許多神社都用它來建造。所有這一切,都似乎在跟我們訴說它的主人曾經是一個多麼熱愛生活的人。然而現在已物是人非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棟房子如此考究,老太太才被當地的銀行職員盯上的吧。對於那些靠業績拿獎金的人來說,是決不會放過這種肥美的獵物的。回過頭來看看,還真是說不清楚人到底是擁有奸東西好,還是不擁有好東西好。

此刻,在燈泡照耀下的玄關水泥地上,滿滿當當地擺著鞋子,而且拉門之外也雜亂地擺放著。雖然一眼望去,基本上連一雙像樣的名牌鞋都沒有,但至少說明這裏麵人氣還是相當旺的一一畢竟,對於受害人自救會的人來說,今天是一個非常悲痛的日子,大家是沒有理由不來的。

看著這一地的破舊鞋子,我的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為什麼要把這些可憐的勞苦大眾卷入這樣一場滅頂之災呢?銀行不是最有錢的嗎?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位曾在受害人自救會的聚會上慷慨演講的老太太。進入玄關之後,我和小塚老人跟已經擠在裏頭的每一個認識的人打著招呼。由於屋子裏的人太多了,現在已經陸陸續續地有人往外走。

此刻我們聚會的房子,從法律上來講,已經是屬於鬆葉銀行的了。

走進屋子一看,隻見那些跟可憐老太太一樣絕望的老人家全都席地而坐。榻榻米早就坐不下了,許多老人就直接在木板走廊上坐了下來。這些老人大多數默然無語,隻是一個勁地吸著劣質的卷煙。我一進去,就聞到了彌漫著的香煙氣味。在這一大堆人之中,隻有少數幾個人在低聲地哭泣著,而絕大多數人則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或者坐在地上發呆,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旁的夥伴交談。

我和小塚老人小心地讓過滿屋子的老人家,進入一間8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室。這間屋子比較大,而且看來把房子裏的坐墊都挪到這來了,老太太的親戚們也都聚集在這裏。如果不是裏頭也有幾個小孩子或年輕人,這裏恐咱會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進入屋子,首先進入眼簾的是白色的菊花,菊花覆滿了靠著壁龕架設的祭壇。可憐的死者的胖女兒正站在祭壇旁邊,對著來上香的訪客一一答禮。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終於輪到我們上香了。我跟在小塚老人身後,握起香深深地向祭壇默哀。

當我扭頭時,看到的是安置在簡單的白木箱中的老婦人。也許是親戚為了掩蓋她的傷痕,故而在她脖子處特意包了一條絹布。她的臉上稍有些髒,但不知為何感覺卻比上次聚會見到時有氣質,而且讓人感覺她死得很輕鬆似的。死者平躺在那兒,像娃娃一般沒有遺憾與苦痛。也許在她死的時候,已將所有的遺憾與痛苦,都拋到九霄雲外了吧。

這不是錢的關係,而是一種信念的傳承,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整個屋子裏的人,似乎都將這種信念接了過來。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似乎同時接到了一項不可逆轉的指令,那就是將死者的失落加上數倍,奉還給導致悲劇發生的人,然後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

不知為什麼,在我的心中竟莫名地閃過一句很沒有創意的台詞:

你等著看好了,我一定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我好想對老婆婆說點什麼,然而腦海裏除了這句台詞,卻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話來。

小塚老人站在我的前麵,按照傳統的禮數講完哀悼的話後,那位勉強將肥肉擠進喪服裏的胖女兒便向他鞠躬答禮。由於小塚老人現在擔任的是受害人自救會的顧問,所以他們兩個人好像彼此認識。

胖女兒轉動著她那雙通紅的眼睛,用一種不安的腔調問道:

那個,請問您,我們家現在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銀行還會把房子拿去拍賣嗎?

小塚老人默然地把視線在祭壇上停了停,然後低聲答道:

非常遺憾,根據以往的慣例,任何特殊事件都不能阻止銀行收回你家的房屋。前段時間也出現過債務人死亡的事件,但銀行並不會因此而放過債務人的債務,最多隻是再寬限幾個月罷了,到最後還是會被銀行強行拍賣的。

啊?真的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小塚老人把聲音放得很低,朝胖女兒問道:

失禮了,請問一下,壽險公司那邊怎麼說的啊?

胖女兒已有50多歲了,隻見她疲憊地點了點頭道:

沒什麼,他們剛剛已經打過電話了。說是一次付清的死亡給付將會變成不到4000萬元。

哦,這樣啊。那麼你們向銀行借的錢,總共是多少?

胖女兒那疲憊的表情更陰鬱了,她歎著氣向小塚老人報出了一個連我們聽到都覺得非常沉重的數字:

接近兩億元。

這個消息令我驚訝得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天啊!人家好不容易才貸款買下的l億元保額,壽險公司拿去炒股,最後隻剩下一半不到。而銀行坐在那裏什麼也不幹,轉眼間借款卻變成了兩倍。這還有公理可言嗎?連人死了都還要前來討債,半點都不給回旋的餘地。

更要命的是這筆死亡賠償金還得繳遺產稅,現在兩相抵扣,擺在胖女兒麵前的還將有如山一般的1.5億元貸款。

把這裏麵的事情弄清楚,我也就明白為什麼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家會失魂落魄了。在這樣沉重的債務麵前,誰能笑得出來呢?

我當然也笑不出來,誰能知道這樣的結局明天不輪到我頭上呢?

正在這個時候,玄關那裏傳來那些席地而坐的老人家的顫抖叫聲:

你們這些混蛋,還來這兒幹什麼呢?

聽到玄關的吵鬧聲,整個屋子裏的人,全都把視線集中到走廊那邊去。由於注意力都集中到玄關去了,所以守靈的地方反而安靜了下來。我沒有去看玄關那邊的動靜,而是把腦袋轉向了老太太躺著的地方。在她的前方,悼念者敬上的香正產生嫋嫋的青煙,那煙垂直地往上飄,一直飄到天花板上,形成了讓人莫名惆悵的形狀.

玄關處的動靜越來越大,看來走廊那頭一定是來了個什麼特殊人物了。

我也轉過頭去,結果發現為全場視線所包圍的,是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以及跟在他身後的一位30歲上下的女子。那女人個子還挺高,穿著緊身的藏青色套裝,那套套裝使得她的身材看起來相當苗條。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她邁動緊身裙下的腳步,那種風姿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種相當強烈的震撼。他們兩人不顧別人的辱罵,徑直走到靈堂,移開小塚老人身旁的坐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非常嚴肅地向死者的女兒鞠躬。

招呼之後,那男的便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名片,分遞給站在他身前的胖女兒。我瞄了一眼,隻見名片的邊緣有一個鬆葉交疊的綠色三角形標誌一一鬆葉銀行的標誌。正當我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跪坐著的中年男子時,他開口向胖女兒說道:

我叫野田恒夫,是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副行長。這次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不過還是請您節哀順變,也希望您能振作起來。

胖女兒看著名片,眼神一時間竟發起愣來。當她聽見野田恒夫的介紹時,隻見她的臉色刷地變了,她的那雙發紅的眼睛不安地轉著,散發出一種悲憤的光芒,那種光芒任何人看了,都會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我想此時如果她手邊有菜刀的話,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一刀剁下去的。那跟在中年男子後麵的苗條女子看來也不太靈光,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趨上前去遞出名片。胖女兒下手一揮,將苗條女子伸過來的手撣開去.輕捏在苗條女子手裏的名片也隨之落下,正好掉到了我的膝頭上。

保阪遙鬆葉銀行總行公關部客服主任

我眼睛一掃,已經把名片上的文字讀完了。趁著胖女兒怒目瞪著中年男子的機會,我悄悄地把那張名片放在了胖女兒的麵前.

那個苗條的穿著套裝的女子看起來很冷靜。她盡量控製著自己的聲音,以一種既嚴肅,又似乎包含一點同情的語氣對胖女兒說道:

不好意思,您的心情我能體會。老人家生前對我們公司的業務也很照顧,能不能至少讓我們為她上柱香呢?

顯然,這兩個來自鬆葉銀行的人完全是照章辦事,也許在他們的標準客服手冊上,對於出現這樣的事件早就有了成文的規定一一既不道歉,也不說自己有錯。

此時中年男子和30歲女人也是擺著一副客戶發生不幸,他們前來吊唁的樣子。那樣子似乎現在平躺在靈床上的老婆婆,既不是過度貸款的受害者,也沒有碰到詐欺,而是鬆葉銀行的一個客戶,突然遭遇到意外罷了。

對於這樣的人,當然是不會受到歡迎的。此時守靈座位以外,到處是此起彼落的喊叫聲:

臭蟲,快滾回去吧,你們這幫殺人犯!

詐騙犯!你們就這麼樂意欺騙老人家嗎?

你們兩個不是什麼好東西,快下地獄去吧!

房間裏的走廊上,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們全都站起來了,他們臉上除了怒不可遏,再沒有任何表晴。他們那樣子好像立即就要衝上來揍這兩個家夥一頓似的。就在我目光移向那些憤怒的老人的時候,胖女兒采取行動了,她舉起靈床前一個足有小臉盆那麼大的銅製香爐,把裏麵滿滿地蓄著燃著的香灰一股腦兒倒在了鬆葉銀行的兩名職員身上。副行長顯然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慌忙用手拍西裝褲膝蓋處的香灰,但公關部的女子卻處亂不驚,她無視燃著的線香落在她裙子上燒出的洞,從口袋裏拿出念珠,雙手合十,對著老婆婆的遺像念念有詞。正當胖女兒準備采取下一步行動的時候,女子抬起頭來橫掃了一下現場的老人家,對大家大聲說道:

今天打擾各位了。雖然很遺憾各位無法理解我們,但我相信我們是可以進一步溝通的。現在,就請容我們先行告退吧。

女子一邊說著,一邊朝靈床的方向鞠了個躬。那慌亂的副行長也跟著站了起來,朝著四周亂七八糟地行禮致意。那女子特意向坐在旁邊的我點了點頭,當我們的目光交會時,我覺得昏暗的光線也搖晃了。我看出她眼神中有著一種迷惑,我想,那應該是因為在她的內心,也無法對自己的工作內容產生認同吧。我分明從她的眼神裏看到,她在哀求現場能有人理解她的立場。

也不知為什麼,一直對鬆葉銀行恨之入骨的我,竟無意識地向這位公關部的女子點了點頭.也許她沒有想到在一片敵視的氛圍裏,居然會有人朝她點頭示意,所以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我發現其實隻要她拿掉世俗的麵具,人還長得挺漂亮的一一雖然她眼角的皺紋實在是太明顯了。

對於鬆葉銀行的職員,老人家們是不會給什麼好臉色的。於是,副行長和他的隨員便如兩隻過街老鼠般在大家凶狠的視線中灰溜溜地離去了。

雖然為老婆婆守靈的人都不太說話,但在那種憂鬱的環境裏,時間還是過得很快的。等到l1點的時候,我和小塚老人離開了守靈的座位,跟大家打過招呼之後便走出了老婆婆的房子。

走在去往城鐵的路上,小塚老人對跟在身後的我說道:

你似乎看到那個女子的名片了?

這老頭子,眼光還真銳利。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此時荒川線最後一班車的影子,一邊在老人的側臉上晃動,一邊漸行漸遠。

似乎是鬆葉銀行總行公關部的主任。

小塚老人似乎並不等我回答,那樣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沉思了片刻後,他又說道:

我從她的口氣分析,她應該會在明天出殯時再次露臉。白戶,想不想接近一下那個女子呢?如果我們能從她那裏弄到總行情報,那價值肯定要強過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財專員的。

聽完小塚老人的話,我在心裏暗暗稱是。因為當小塚老人說到理財專員的時候,我立即就想起了關根秀樹那膽怯的笑容。那是一個生活在不幸中的銀行職員,也不知道分行的行長是否還在命令他吃那種加了一大堆化學調味料的蓋飯。

我的腦海裏把他那張怯怯的臉與棺材蓋上小窗裏露出來的老婆婆的臉重疊在一起。這兩者都是銀行的受害者,不同的隻是一個死去了,另一個卻還活著。

我對小塚老人說道:

我明白了。隻是要我像小白臉那樣去討好一個女人,好像比較困難,但我會盡力去做的。

小塚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

那這事就麻煩你了。明天我有點忙,而且還有一個人要介紹給你。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一些可有可無的話。走到如鬼城一般燈光昏暗的尾竹橋通時,我們道別各自回家。

第二天,東京又是萬裏晴空。今天除了去送別死者,當然不會再有別的事了。中午時分,氣溫已經超過30度了。我跟著那些老人家揮汗如雨地行走在送殯的隊伍中。老婆婆家前麵的狹窄小路上堆滿了黑白花圈,目之所及全是穿著喪服的老人。到町屋殯儀館雖然隻有500米,但他們還是合力準備了氣派的美式靈車,看來他們已經把這起喪事當做一個政治運動了。

起棺後,和尚們穿著金光閃閃的法衣,背對著靈車那金光閃閃的頂部,進行著最後的送行誦經。

正在這時,路的前方卻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意外地發現水泥牆邊的一個花圈竟被橫放在地上,大家全都聚集在那附近,看來那裏又發生什麼事情了。

老頭子看了看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點點頭,一溜小跑衝向了騷動處。此時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們已經大批大批地聚集了過來,他們用皮鞋用力地踩著地上的花圈。而花圈上的墨字果然如我所料一一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

老人們除了踩那個花圈的,其餘的全都向另一個角落聚去。我走過去一看,隻見鬆葉銀行公關部的女子與昨天的那位副行長正怯生生地被大家圍困在那裏。那女子和昨天一樣穿著剪裁合體的套裝,隻是顏色稍有變動,昨天的是藏青色,而今天則變成了黑色。看來這位苗條女子成天都是穿著這種職業套裝的,也許今天換上黑色是表示對死者的哀悼吧。

現場的那些老人家可不管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他們緊緊地逼近女子,朝她大聲嚷道:

你這個害人精,還來這兒胡鬧什麼?

現場的氣氛真是太緊張了,簡直是一觸即發,那感覺就跟馬上要發生暴動一樣,現場沒有任何人打算出麵製止怒火熊熊的老人們。麵對他們共同的冤家對頭,就是那些平時虛弱得快要倒下的老先生老太太,此刻也雙眼發亮,期待著即將來臨的血腥場麵。

我插進去,擋在鬆葉銀行職員和眾老人們之間,然後用一種誠懇的語氣對大家說:

各位,請保持冷靜。我想,往生者也不希望出現這種狀況吧?

你噦嗦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就是他們這些家夥害死她的嗎?

站在最前麵的矮小老人嘴角冒著白泡,發著狠地衝我嚷道。真是意想不到,這些平常隻會一臉安詳地和孫子玩鬧的人,此刻卻完全變成了另一副臉孔.我知道在這個時候與老人家進行爭論是很危險的,所以我回頭朝公關部女子說道:

保阪小姐,你待在這很危險。請你先離開這裏吧,我會想辦法安撫他們的。

說完,我便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了自己的名片,順手塞進公關部女子的手中。她稍稍瞄了一眼,然後朝我說道:

不好意思。

說完,女子便帶著副行長快步走回了來時的小巷子。我在安撫老人們情緒的同時,亦偷偷目送她的背影。說實話,她的年齡雖然有些大了,但她的小腿肚線條卻很美.那一條黑色的線,不知道是不是代表有接縫的絲襪開始流行起來了。

兩個鬆葉銀行的人消失了,但受害人自救會的老頭們顯然有一種意猶未盡的失落感。但人都已經走了,便也就無可奈何地重回送殯的隊伍。

事情辦妥了,我便開始四處走走看看。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發現巷子另一邊居然有台攝像機在偷拍,顯然剛才的爭執都被拍下來了。也許鏡頭意識到我發現了它,便改變拍我的狀態,變換角度,去拍那些被踩得稀巴爛的黑白花圈了。

靈車開走後,我和小塚老人便沒什麼事了,我們走到車站前麵的咖啡店。經曆過一陣火熱的體驗後,冰鎮的冰咖啡把我的胃瞬間擴大到無限。

小塚老人卻與我相反,他若無其事地照常點了杯熱咖啡,跟往常一樣連喝也不喝一口。

緩了口氣後,我們開始談論如何布局鬆葉銀行股票的事。這時,那個被我發現的攝像師穿過入口自動門走了進來。小塚老人朝他招了招手,等扛著攝像機的男子走到我們桌前坐下後,小塚老人對他介紹道: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秘書。

我坐著和他交換名片。我的名片是小塚老人那天下午才拿給我的,名字旁邊以明體字直寫著尾竹橋通銀行受害人自救會文書。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給別人發名片了,第一張我塞給了公關部的女子。

這位身穿老舊牛仔衣褲的男子也把名片遞給了我,他的名片上寫著:

Bs東京電視台報道部栗山義弘

我看他的年紀大約35歲吧,這人個子不高,體格卻顯得很壯實,給人感覺是個情緒高漲的奇怪男子。他笑著朝我打招呼道:

哦,你就是小塚先生的秘書啊。我早就聽說你了。我現在的職業是為BS撰寫新聞,主要是經濟方麵的。但這並不是我的正職,因為這個工作並不能讓我有多少收入。所以現在我經常自己拍照、自己寫稿、自己報道。雖然有的時候並不能賺到錢,但這件工作到底還是挺有趣的嘛。

我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位電視台記者,心裏卻想著小塚老人也真是的,我們是做證券的,有必要認識電視台的人嗎?而且昨天還特別提醒今天介紹人給我,原來就是他呀。

老頭子似乎感應到了我心裏的想法,他點點頭說道:

白戶,栗山先生目前正在追蹤變額保險受害者的情況,他準備專門製作一個大專題。大電視台或報紙對這件事都沒有太多報道呢,我想都是因為保險商和鬆葉銀行給了他們太多廣告費了吧。不過說的也是,哪個媒體能違背廣告客戶的要求呢7

栗山笑著點了點頭,他舉起手裏的那杯冰咖啡,也不用吸管,直接就一飲而盡了。他粗魯地笑道:

今天真是太可惜了,白戶,你挺身而出保護鬆葉銀行的那位小姐雖然是正確的,但從我的角度來看,卻實在是一大損失呢。如果我拍到那些人一把扯爛那女子的套裝的話,那我的這段視頻可就能賣個大價錢了。

我聽了他的話,覺得根本沒有回答的必要,於是便沉默不語。

不知為什麼,小塚老人看起來竟很開心,他對我說道:

栗山先生會在秋天的買賣中,盡全力幫助我們呢。

對於秋天的買賣的具體內容,我是不太清楚的。原來想打聽詳細內容的時候,小塚老人總是說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現在這副表情,是不是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呢?

栗山記者不管我是否如墜雲霧,隻是一個勁地問我道:

白戶,你用過攝像機嗎?家庭用的數碼攝像機也行。

我搖了搖頭。

問這個幹什麼呢?難道他要我當攝影師嗎?真是不懂他的意思。

栗山無所謂地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一種似乎咱們是自己人一樣的笑臉,一臉詭異地說道:

沒關係,下次見麵時我借你一台小型攝像機吧。拍女朋友也可以,拿女朋友的嬌媚練練手嘛,她也會很開心的。

我腦海中竟浮現出中川充的臉龐。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跟我聯係了,也就是說,我現在根本就沒什麼女朋友。但我還是點點頭,配合他所說的話。

9月的第二周,行情對買方很有利。出殯的那個星期二,股指行情繼續上揚,到大約15000點的時候,小塚老人迅速出擊。僅這星期的頭幾天時間裏,就已經賣空了與上周末買回來的鬆葉銀行股票相當的股數。再度膨脹起來的融券賣出總額,達到了60萬股。對老頭子來說,這是前所未見的大膽動作,看他那架勢,估計是打算把最後一元存款也投入市場中去。

星期三,日本銀行實施了三年來的首次金融緩和政策,把活期貸款利率調降至0.25%。但這種司空見慣的小動作,對於金融市場而言,簡直是毫無意義。現在的情形是,銀行有錢卻找不到合適或願意借錢的借款人。

長此以往,銀行的資本金隻會越來越多.由於沒人願意借錢,於是導致銀行在運用資金時,往往隻剩下買日本國債或放在手邊,變成超額存款準備兩種選擇而已。

麥奎爾在聖路易的布許球場(BuschStadic)刷新大聯盟紀錄,打出第62個全壘打。好像那球是低彈道的平飛球,原本大家都以為是正中球心的外野強勁飛球,而球卻在左外野全壘打標杆旁,瞬間被吸了進去。這對於長期沒有好新聞的日本來說,稱得上是少數幾件稱得上心曠神怡的好新聞了。

星期四下午,我們又在京成町屋站旁的咖啡店相聚。這次與我們聚會的是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的關根秀樹一一那個怯生生的可憐職員。

我們所在的咖啡店位於以前我經常光顧的那家超大柏青哥店的2樓。老頭子把裝了定存鈔票的信封交給這位負責重要顧客的職員,用一種和藹的爺爺式的笑容對他說道:

托你的福,上星期我們賺了不少錢。對了,我聽說關根先生對機械手表很有興趣,是嗎?

小塚老人說這些話的同時,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黃金與不鏽鋼鑲嵌的勞力士表。看起來好像不怎麼特別,但似乎已有相當長遠的曆史,表麵的黯淡與數字的豐體很有懷古的格調,一看就知道是非同尋常的好貨。

正在數著萬元鈔票的關根,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計。但他並沒有碰手表,而是用一種好像要去舔桌麵一樣的姿態,把頭低下去細細觀察。最後,他終於流著口水說道:

小塚先生,這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勞力士迪通拿(Daytona)吧?保存狀態還真是很好。

老頭子看到關根喜歡,便裝出一種好好先生的聲音,說道:

怎麼樣,請不要客氣,戴戴看。

關根臉上露出吃驚的表隋。

那。這個是

別客氣,這是我誠心想送給你的東西。因為關根先生給了我們很棒的情報。那隻表我過去一直收著,與其在我那兒受不到重視,還不如將它交給一個懂得它的人,那樣它也許會比較幸福。

是嗎?真的可以嗎?

關根看起來明顯有些受寵若驚,他不安的視線不斷在老頭子和我之間往返。我也不露牙齒地微笑著,支持著關根的物欲。他終於禁不住自己內心的悸動了,然後便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勞力士,一臉喜悅地端詳著它。

真的太感謝您了。那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如果有什麼用得著我,請您盡管吩咐,我願效犬馬之勞。

真是個率直的家夥啊!小塚老人笑了笑,但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隱藏在深處的欣喜。他頓了頓,用一種難為情的聲音說道:

是嗎?你真的願意幫忙?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請問,貴公司的手冊可以借我看看嗎?

這話一說出來,就嚇了我一大跳。三記好球直接決勝負。一直以來應該都是先旁敲側擊一番,再切入真正目的才是,但這次的小塚老人卻不一樣。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坐在身旁的老頭子,但他卻麵無表情地看著關根。

關根顯然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但既然已經收了別人的東西,那就得替別人辦事啊,於是他便用一種訝異的神情回道:

您是指客戶應對手冊嗎?

不,不是客戶應對手冊。我要的是那種危機管理手冊,我想鬆葉銀行這樣一家成熟的大公司,應該有才對。

如果您指的是地震或火災時的避難指導手冊,倒是有。

這家夥,還真是一個榆木疙瘩,一點都不靈光的男人。我已經想像得到老頭子想要的是什麼了。小塚老人搖了搖頭說道:

不是。你們總行應該編有發生擠兌事件時,各分行的應對方案之類的手冊吧?可以的話,我想借看一下。

從1997年11月到現在,大概已經快要一年,三洋證券、北海道拓殖銀行、山一證券,以及德陽都市銀行,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接二連三地倒下。3周之內,就有4家金融機構破產。在日本各地分行引發昭和恐慌的1929年(昭和四年)之後,全球經濟大恐慌的一環一一即極度不景氣等經濟與社會問題。而且伴隨著發生了一係列的連續擠兌事件。反省過那次的危機後,隻要是銀行,一定都會製作一個相當詳細的危機處理手冊才對。不然的話,如何才能應對擠兌問題所產生的影響?

關根似乎還是不太清楚狀況。小塚老人有些犯難,他搔了搔頭,說道:

關根,你不要緊張。我有個朋友目前擔任信用合作社的理事,由於最近的金融不安,他開始擔心會出現擠兌人潮,所以也想自己製作一本應對手冊。因此,我多管閑事,想說是不是有可能向鬆葉銀行借來這樣的手冊參考一下。鬆葉銀行有鬆葉集團當後盾,而且又是第三大的都會銀行,危機管理應該做得很實在才對吧?

關根終於點頭了。

啊,原來是這樣。嗯,好像確實有這樣的東西,不過,那可是僅限銀行內部流通的

小塚老人微微一笑,也沒有再逼他,而是裝作一副很失望的樣子說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本來我已經跟我朋友說了會盡力幫他想辦法的呢!不過也沒關係,請你再考慮一下吧。再說我也並不那麼著急要。

就這麼閑坐了一會兒,關根便提著鼓鼓的皮包,跟一個背著大米的螞蟻一樣弓背離開了咖啡店。

在我們坐著的咖啡店窗戶下方,城鐵正緩緩開走。殘暑的天空是一種塗滿了灰似的藍,籠罩著這熱鬧但貧困的街道。我回過頭來,對小塚老人說道:

哦,我大概弄明白您的意圖了。是不是我們將要製造一起擠兌風波,然後一口氣把鬆葉銀行的股價打入18層地獄呢?

老頭子看著我笑了笑,臉不紅氣不喘地點頭道:

你有進步了嘛!是啊,就是要這樣做。

我在心裏默想了一下擠兌風波的有效性。首先我想到的是這個事情是否有可操作性,因為現在和過去不同了.一是因為在發生恐慌時,各大銀行都準備了大量的預備資金。第二呢,則是一旦鬆葉銀行出現狀況,日本其他大型銀行的龐大金庫也會調動緊急預備金來進行支援的。

想到我們行動的巨大風險性,我不由得對小塚老人提醒道:

可是,這樣會不會有問題呢?如果在每一家分行策動擠兌事件,那當然是很好的。但如果隻有一家分行發生擠兌,那對市場的影響是不是微乎其微呢?再說,現在能撼動銀行根基的,根本就不是存款人丁。當年拓銀之所以破產,並不是因為存款人發難,而是因為它在金融機構間的融資信用喪失了。擠兌這種老招數,是不是已經落伍了呢?

小塚老人目不轉晴地盯著我,那黑色瞳孔的眼睛裏,似乎有一絲讚許,但更多的時候,是不帶一絲感情的。他聽了我的分析,便以一種成竹在胸的樣子對我說道: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那方麵我另有安排。雖然鬆葉銀行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對手。但是你也不要忘了,它充其量隻是一株根部已經徹底腐爛的大樹。現在不是它倒不倒的問題,而是到底要搖幾下它就會倒的問題。既然已經知道了結局,為什麼不大膽地去試試看呢T

小塚老人說完,便招侍者過來結賬。他邊往外掏錢,邊站起來對我說道:

我們回去吧,回去之後還得開會。另外我們有其他的客人。看來這個月,你得有不能休息的心理準備了,希望你不要拒絕.

我舉杯一口喝幹杯底顏色變淡的冰咖啡,一言不發地跟在小塚老人的身後。

小塚老人所說的客人,是辰美周二。聽到門鈴響,我過去打開了門。玄關之後,這位橫濱黑道組長畢恭畢敬地站著。看清楚開門的是我,便擺出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熱情地對我說了聲:嗨!

我沒有理他,徑直將其帶回了交易室。此時交易室的沙發組中央放著一個像磚塊一樣厚的紙包。辰美用眼角瞄了一下,之後就再沒有多看一眼了。

小塚老人說道:

辰美,非常感謝你遠道前來,有事情想要麻煩你幫個忙。

辰美坐在沙發上,輕輕點了點頭,道:

沒問題,隻要是您的事,我絕不會推辭的,您盡管說吧。

小塚老人頓了頓,用那種既不有趣也不好笑的口吻說道:

這件事也許隻有你來做,我想請你幫我找200個人來。

我聞言大吃一驚,但看得出來辰美倒是沒什麼特別反應。他立即問小塚老人:

那您要找什麼樣的人呢?

思,我要找的是這樣一批人。這批人必須不在乎犯下一些輕微罪行,而且他們的身份不能太明確。再有一點就是,我希望他們的外表能夠上得了台麵,不是長得多帥多酷,至少他們站在銀行窗口,不要讓人產生懷疑。

辰美聞言,立即笑了起來,看來他對這個問題的解決已經有成熟答案了。

這個倒有趣。您要我怎麼做?

辰美與小塚老人的磋商進行了兩個小時。老頭子的計劃是這樣的:第一步由擅長中介工作的辰美聚集居無定所的遊民,人數愈多愈好。第二步是去租簡單的住宿設施(辰美稱它為簡易旅館),讓這些遊民洗個澡,穿上二手衣服。第三步是負責從旅館載送他們到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去的往返交通。

這些低價招集來的男遊民就把隨意買來的便宜印章和錢交給鬆葉銀行的職員開戶。當然,辰美及其手下還負有監視這些遊民的責任,不能讓他們帶著幹淨衣服和存折跑了。等這些遊民開完戶回到街頭宣傳車後,辰美的手下負責收回印章和存折。這樣一來,第一階段的工作就完成了,後麵的工作就是讓他們靜候發難時機的到來。

這200個遊民,就是上演擠兌風波的最重要的群眾演員。

麵對有些驚訝和愕然的我,老頭子一改過去的那種諷刺口吻,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語氣對我說道:

不要驚奇。你會怎麼做?我們的計劃進行到這種地步,已經很明顯帶有犯罪性質了。這可能會讓待業中的你的履曆表沾上汙點.白戶,請你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你還願意參加我們秋天的買賣嗎?

這似乎是對我意誌和決心的最後考驗。真是高招。他巧妙地讓辰美在場,給我壓力。如果一旦我不想幹,想逃,那辰美的存在就是讓我不泄密的最好方法一一也許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點了點頭,對老頭子說道:

我們的買賣,確實有構成犯罪的嫌疑。但有一點我是很清楚的,那些大銀行的變額保險,難道就不算犯罪嗎?

小塚老人銳利的眼神一轉,笑了笑道:

哈哈,我們的白戶看來還是很有正義感的。他們那可是合法的,即便有再多的人自殺,他們都會心安理得地收錢。

我的聲音已經變得又低又沙啞。在我自己還沒察覺的情況下,體內早已充滿了一股熱血。

既然如此,法律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與其等待法律的公正,還不如讓我們來阻止一切吧,我是要做到最後的!

辰美看著我,高興地說道: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以前我好像也提過,白戶,等這件事搞定後,你還是上我那兒去磨煉一下吧?別的什麼我是搞不懂的,但有一點我也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像你這麼優秀的人,如果去當上班族,那可真是太浪費了。與辰美的磋商結束後,我便先於辰美走出了老頭子的家門,此時天已黃昏。正當我踏入町屋的巷弄時,我衣服內袋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按下接聽鍵,耳畔立即傳來一個不熟悉的女聲:

請問,是白戶先生嗎?我是鬆葉銀行公關部的,敝姓保阪。

哦,原來是參加葬禮的那個苗條女子。聽到她的聲音,我反射性地想起了老頭子講過的總行情報這幾個字。我立即接口說道:

哦,你好!我記得你。你後來還好嗎?

嗬嗬,總算全身而退了,虧得你幫忙。為了表示我的謝意,同時也為了向您詢問一些關於受害人自救會的狀況,想請問您最近是否有空呢?

不會吧,這麼快就上鉤了。在這個時候,我必須裝得天真一些,便用一種傻乎乎的口吻對她說道:

這樣啊,要不咱們現在一起去吃晚飯吧?周末你可能特別忙,而且大白天談這樣的內容奸像也怪怪的。

電話裏這位公關部女生略微遲疑了一下,說道:

好吧。

看來隻要目標明確,女生還是很容易接近的嘛。

鬆葉銀行的總行在大手町。而我和她相約的地方,是在有樂町瑪裏奧商廈的自動音樂鬧鍾下方。因為這是誰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才選擇這裏。不過這也是有名的情侶約會的地點。第一次跟她見麵就選這個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適,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在這裏,即便對方不喜歡,但還是會感染到開心氣氛的。

提早5分鍾,我便站到了那群穿著入時、顧盼生姿的等人女子中間。由於我穿著淺咖啡色的棉質西裝,打著同色係但更沉穩且帶有光澤的絲質領帶,搭配著奶油基色的襯衫,渾身上下基本上都是比較亮的色調,所以在周圍的人群中顯得特別突出。

雖然我沒有什麼太好的教養,但俗話說得好,馬要鞍裝,人要衣裝。自從小塚老人特別安排我的打扮後,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小開的意思了。

唉,看來我天生就有扮小白臉的才能呢。但一想到扮小白臉勾的是保阪小姐這樣的女子,心中又不免有些興奮。

不大會兒,我頭頂上的鍾麵打開了,裏頭跑出來一個娃娃,她用小小的榔頭在鍾麵上敲響7聲。鍾聲響起的時候,保阪遙出現在了地下鐵銀座站的方向。

我笑著用力朝她揮手。周圍女子顯得不可思議地不住用視線往返於我和超過30歲的銀行女職員之間。保阪遙朝我說道: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這一次她穿著跟女教師一樣的藏青色緊身裙,看來她的衣服除了套裝還是套裝,真是一個不會打扮自己的女人。

她手上還提著YOKUMOKU的點心盒。我們很開心地看著對方,然後一邊聊著天氣好啊之類的垃圾話題,一邊進入數寄屋橋百貨大廈的意大利餐廳。

真是搞不懂,東京的男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們周圍的桌子,全都坐滿了銀座或丸之內的粉領族。這家店裏到處張著白色的帆布洋傘,在遮住電燈讓光線變柔和的傘下,保阪遙直挺著背脊看菜單。

我則細細地看她的臉,她的鼻梁很細,眉毛呈現很漂亮的弓形。眼睛雖然不大卻很圓,給人一種柔和的印象。也不知她是天性善良,還是職業使然,反正她的這個樣子令人覺得她就是個受氣包。我看她半天選不好,便對她說道:

保阪遙小姐,我跟你說,這家店最有名的,是意大利進口的石窯烤的蝦子。烤奸後的厚度跟報紙一樣,又脆又香呢!要是你沒有特別忌口的話,就讓我來幫你點些菜吧。如何?

她抬起眼睛,看著我點了點頭,臉頰竟有些紅暈。我朝她說道:

那麼,請你先選一下自己想喝的飲料吧。

保阪遙點了冰茶。我也叫了同樣的飲料。看來,她不是那種頭次見麵就大口喝酒的公關女子。真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人。果然,前30分鍾我們一直聊著變額保險之類枯燥話題。

保阪遙說起話來聲音很輕柔,也許是因為顧及我是受害人自救會的文書,所以她說話很客氣。但不知為什麼,她的話語中總有一種焦躁的成分。

在先聲明她說的不是官方的看法後,她開始發表自己的看法:

關於咱們探討的那種保險,鬆葉銀行內部也有各種不同的看法。隻不過,在目前的經濟情況下,銀行也是被逼無奈才這麼做的。由於還有自有資本比率的限製,所以我們即使很同情相關人士,卻也必須盡早回收借款。

這我是懂的,隻要開展國際業務的大型銀行,就必須有8%的自有資本。隨著債權的曰益惡化,他們經常會處於吃水線曰漸上升的狀態,應該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吧。我變換了一下切入點,對她說道:

好吧,就算你說的有理,我想,那種保險契約至今已經將近10年了,保阪小姐,你認為它是否已經直接賣給了老人家呢?

保阪小姐聽了我的質問,以一種安心的口吻說道:

嗯,那倒沒有。當時前輩們似乎也隻能照著總行的命令行事,雖然這一點到現在也還是沒什麼改變。泡沫經濟時期,大家每個月的業績標準總是成倍增加的,當時全日本都處於興奮狀態,完全都瘋狂了,所以我的前輩們隻顧著去完成業績,至於其他的,也就沒有時間去想了。當然,不管是銀行、壽險公司還是那些投保的老人家,都是相信行情會繼續上漲的,也是堅信自己一方會得到相應的利益的。

然而事實情況卻恰恰相反,現在投資者出現了巨大的損失。對於這些根本不是自己經手買賣的保險所發生的問題,保阪小姐是否覺得自己仍有必要屈辱地跑到各地去向人低頭呢?

保阪小姐聞言,臉色有些僵硬,她坐直了身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因為這是工作

可是她話剛講到一半,臉上便露出了一種自我嘲弄的笑容,道:

話是這麼說,但像町屋那種受害人自救會實在是太有組織了,如果這類抗議活動再激烈些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裙子常會破洞,花圈也經常被弄得破破爛爛的。

我也想起這位公主曾被守靈人倒灰的情景,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保阪遙這時似乎也放鬆了下來。她把身子探到桌子上,用手支著下巴說道:

白戶先生,我覺得這件事有它不可思議的地方。我也曾偷偷到受害人自救會的集會看過,絕大部分老人,都認為100%是銀行的錯。你不覺得這種想法不正常嗎?他們當初在簽約的時候,不是也期待能通過這項投資獲得資金收益嗎?等到事情失敗的時候,卻沒有半個人提到這一點。這些老人家活到這把歲數了,怎麼連做事就有風險、要付出代價這一點常識都沒學到呢?再說,以我個人的想法,雖然銀行或壽險公司確實在這件事上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但那些老人也不能一臉天真地認為自己被騙而大吵大鬧吧?

我點了點頭,說實在的,這確實並非一個單純地可以分清好人壞人的遊戲。我思考了片刻,然後緩緩開口道:

當然,如果說他們必須為自己心生貪念負責,或認為這是別人讓他們做了場好夢的代價的話,我想他們也確實為此承擔著血淋淋的責任。然而有一點我們是要注意到的,那就是這些老人並不是為了自己才去投什麼變額保險的。他們之所以投這種保險,其核心想法無非是想用自己去世時獲得的理賠金支付遺產稅,然後奸留一些財產給自己的孩子。你說,這不是一種犧牲自己成全後代,或者說是利他主義的精神嗎?這樣一種想法,難道不是很偉大的想法嗎?然而這些財大氣粗的銀行,卻針對人類心中最溫柔的情感,誘之以利,其實它最核心的想法就是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這種做法難道不是很齷齪嗎?作為推動日本經濟發展與維護社會和諧的大型銀行,難道沒有它應該反省的地方嗎?

思!說的也是,或許是這樣吧。

原本覺得自己有理的保阪遙的聲音變小了。我知道,如果再說下去,可能會逼得她上火。不過,我的話卻停不下來了,於是我接著朝她說道:

再說,他們的存款賬戶被凍結,連住處都要被拿去拍賣。這樣一來,這批人等於是什麼也沒有了。老人們流離失所,有的家庭因此妻離子散、永墜深淵。我們再來看看銀行,它雖然是無法全額回收債權,可能會因此而麵臨一些損失,但你想想,銀行會因此而破產嗎?職員的薪水會因此而發不出來嗎?沒有。既然這樣,為什麼要逼人太甚呢?

一直看著桌麵的她此刻抬起了頭,好像徹底放棄的樣子看著我,爽朗地說道:

哦!看來問題果然還是出在銀行這邊,這是真的。而且,還有另一個問題是在我自己。我做著這種無法拿到台麵上來的工作,還死抓著自己也不喜歡的銀行不放,真是有點愚笨啊。呃,那個,白戶先生,請問我能不能來點葡萄酒呢?

就這樣,我們開了當晚的第一瓶葡萄酒。

勃良第紅葡萄酒。

不昂貴,但有著如同剛摘下的花朵一般的舒爽香氣。

很快,我們兩人都醉了。看來,酒好不好不是由它貴不貴來決定的,而是看你在和誰一起喝。

醉了的我們繼續天南地北地討論著,保阪遙已經不再站在銀行職員的立場了。我們討論出來的結論是這樣的:

變額保險的問題在於,它看起來是人人平等,實際上卻是弱肉強食,所以不能交給形式上信奉歐美的契約至上主義,實質上卻保護強者利益的法庭來審理。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借助行政的力量來處理這件事,但仔細一想,大型都會銀行與各地如散沙一般的受害者之間的力量真是有著天壤之別,如果沒有強大的第三方勢力介入,還真是解決不了。

不能像現在這樣,隻由銀行單方麵訴諸債權的回收,而是要找出一種方法,由銀行、壽險業者以及投資者共同分擔損失才對.如果老人們的慘狀能更廣為人知的話,那麼即便投入一些稅金維持銀行受害者的最低生活需求,我想應該也是一件有價值的公益之舉,我想全國百姓不會有太強烈的反對意見吧。

要知道,在全國加入變額保險的入,恐怕是以百萬人為單位計算的。

為了紀念我們兩人的意見終於統一了,我們倒光剩下的葡萄酒,非常清脆地碰了碰杯,然後一口喝了下去。保阪遙的臉此時已經非常迷人地微紅了。她朝我說道:

白戶,其實我很喜歡喝葡萄酒,我能再點高酒精度的波爾多葡萄酒嗎?

在高丹寧含量的苦澀口感(這是她的描述,我個人則隻要是葡萄酒,就可以喝得很開心的)中,我們把杯子往嘴邊送的速度慢了下來,現在談的內容不再局限於變額保險了,非常私密的一些內容也成了我們聊天的範圍。她朝我笑著說道:

剛才在電話中,你不是說我周末可能特別忙嗎?

保阪遙還是單身這件事,我已經從氣氛中感覺到了。但到底有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則希望能從她的口裏套出來。正是因為酒精的幫助,她把話題扯到了這上麵。

看來我電話裏的潛台詞總算沒有白講。但對於她的話頭,我還不能直接回答,於是我裝著糊塗說道:

是啊。我想保阪小姐已經是成熟女性了,很有魅力,應該也有很出色的對象才對吧。

她被葡萄酒染紅的臉此時變得更紅了。

我比白戶先生大了快10歲了吧,老嘍,已經是老太太了。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從她的口氣裏,可以明顯聽出她自己並不這麼認為。我一臉認真地說道:

別,請不要這麼說。從我們開始喝到現在,已將近兩小時了,保阪小姐卻一次也沒用過我們家銀行這種說法。你應該知道,一個能確定區分自己是自己、公司是公司的人,沒必要像別人一樣,隻要超過30歲就認為自己是老太太了.用年齡判斷別人,是女生的壞習慣。怎麼說呢,保阪小姐感覺上比和我同齡的女生要穩重,更有一種魅力。

是嗎?謝謝。不過,白戶先生的女朋友如果聽到剛才那番話,一定會生氣吧?

她的話讓我想起自己的大學同學。充此刻應該還在商社裏認真地工作吧。我連自己最後一次和她講電話是什麼季節,都已經記不得了。我紅著臉看著保阪小姐說道:

別提了,我們已經分手4個月了,我也沒有什麼對象。

當然,我不會告訴她自己在這4個月內,是因為沉迷於市場,才沒有什麼時間談戀愛。我盯著眼前露出困惑表情的保阪遙,心裏卻訝異自己怎麼能展現出這種害羞得很自然的演技。接著我又說道:

保阪小姐,我想問,如果是和這次事件無關的事,我也可以偶爾打電話給保阪小姐嗎?若能再像今天這樣一起用餐,我想一定會很開心的。

雖然這裏麵有陰謀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我真正的心聲。人對於自己充分擁有的東西,往往不會覺得它有多重要.我很年輕,對方年不年輕並不是個問題。相反的,我還覺得她眼角的皺紋與有點幹燥的肌膚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在誘惑我。保阪顯然非常樂意聽到我的邀請,她不加思索地說道:

好啊,也許,那也是不錯的事哦。

喝得有點多的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又多餘地留了一遍對方的手機號碼。

星期一早上,我比平常早幾個小時到達小塚老人的家。我的雙肩背包裏,裝著周末到十幾家文具店買來的200個便宜印章。它們像魚卵一樣在背包裏堆得密密麻麻。沒想到辰美比我還要早,當我看到小塚的房子的時候,房前路上已經停了辰美的街頭宣傳車一一還是那輛窗外加裝了鐵絲、粉刷得很不起眼的灰色小巴士。車身側麵還是那幾個讓人厭煩得不行的毛筆字:大日本立誌青年會。

進屋後,我首先跟站在玄關處交談的老頭子與辰美打招呼:

早安。

今天老頭子的心情看來不錯,他抬頭對我說道:

今天要麻煩你了。忙完到傍晚的時候到我這來報告。

還沒等我回答,辰美便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道:

那行,我們走吧。那邊還在等我們呢。

就這樣,我平生第一次坐進了右翼兼黑道的街頭宣傳車。那感覺簡直比到東京迪士尼樂園坐太空山雲香飛車還刺激。車內走道兩旁有6列雙入座位,在靠近中間車門的地方,依然坐著4個我曾在柏青哥門口打過照麵的特攻服小子。我一進去,在座的每個人都把視線集中在我身上,真是太讓人不舒服了。

辰美也真是的,他也不幫我們介紹一下,徑直跨上駕駛座旁的副座,朝那個比其他幾個特攻服成員年長的司機說道:

出動吧。

街頭宣傳車立即點火發車。不過尾竹橋通已經開始塞車,所以隻能是緩緩地往前蹭。隔著鐵絲網,我看見似乎還在沉睡中的下町的天空有些明亮,但卻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默默無言的20分鍾後,街頭宣傳車停在上野的國立博物館前麵。辰美轉過頭來對我說:

你拿著這個和我一起去。

辰美交給我兩組兩瓶綁在一起的日本酒,每瓶各一升。他自己也拿著相同的東西,搖搖擺擺地下了街頭宣傳車。早晨的上野公園相當安靜,隻有幾個遛狗或慢跑的人經過,安靜到連鳥叫聲都變得相當嘈雜。放眼望去,隻有在飲水處周圍排著隊的遊民而已。他們有的裸著上半身洗澡,有的把水裝進白色寶特瓶裏。不知為何,也有人滿臉是血剃著胡子,而且一邊還哼著歌.

正當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時,辰美卻很熟練地走入噴水池旁的步道。跨過台階後,我們進入茂密的樹林。在樹木深色的影子中,到處看得到蓋房子用的藍色塑膠布。這裏的帳篷密度之大,可以稱得上是有點規模的部落了。牆壁是紙板,屋頂是塑膠布。柱子嘛,就用一旁掉下來的大小樹枝捅在地上充當。這是可以帶著走的終極簡易住宅。

辰美看來經常到這個地方來,完全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走過帳篷村的廣場,到達一棵樹幹直徑有2米的長尾尖葉櫧(我是對植物不熟,但公園裏的樹,全都垂吊著白色的名牌)處。樹上綁著吊繩,這裏有一棟比其他帳篷更大的塑膠布房屋,裏頭的大小應該有12張榻榻米左右吧。辰美開口了。

大哥,您早啊。

聽到外麵的聲音,裏麵一個人撥開垂下來的塑膠布走了出來,那人是一個看不出多大年紀的老年人。讓人意外的是,他穿著一件看來很幹淨、天然質料的浴衣。後麵跟著一個穿美津濃針織衫、像相撲力士一樣的巨漢。我們一起在鋪設在廣場中央的塑膠布上坐下。我看辰美脫了鞋子,所以也跟著脫鞋跪坐。遊民大哥和我們之間,擺著8瓶一升容量的日本酒。老人從浴衣的口袋裏拿出手機,放在膝旁。他對辰美說道:

行了,昨天在電話裏你也跟我說了,辰美先生的雇主需要200個身份不明的人。除了上野這裏之外,我也請淺草與錦係町那裏幫忙找。我這裏的人如果不夠,隨時可以從那些地方調人來。但有一點你們是要做到的,那就是必須先付一半的錢給我。

一切盡在意料之中,我立即從雙肩背包中拿出小塚老人交給我的信封,擺在酒瓶旁。穿美津濃的巨漢拿起信封,在他的手中,鼓鼓的信封頓時變得好像名片般大小。大哥看了一下巨漢交給他的信封後,收在懷裏,然後抬頭對我們說道:

什麼時候要開始呢?大噴水池後麵的廣場已經集合好人了。

辰美輕輕鞠了個躬,非常敬重地說道:

謝謝您。第一批會從今天下午開始。一天內大概不可能辦好200份存折,所以請容我一點一點地慢慢進行。

說這話的時候,辰美還用一種不好意思的神情搔了搔頭,老人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這個右翼分子還真有一些討人喜歡的法子。而我則不發一言地繼續跪坐著,心裏暗暗佩服辰美的獨特威力。

談判進展順利,我們便向遊民大哥告別,錢也給了,酒也送了,我們兩手空空地離開了帳篷村。走在來時的路上,辰美直接用手機向留在街頭宣傳車裏的特攻服成員下令準備行動。一片綠意之中,我們已經看到國立博物館的磚製正門的噴水池,在噴水池後麵的廣場上,已經有五六十名遊民站在那裏等我們了。此時此刻,他們跟一群安靜地等著被裝到貨車裏的羊沒什麼兩樣。

辰美和我在樹陰底下的長椅上坐定,而特攻服的小夥子們則從那群人裏一次幾個一次幾個地帶人到長椅這裏來給我倆看。這樣的動作反複進行著。我們挑選群眾演員的標準是,看他的應對能力好不好,以及他的年齡或體型是不是夠分。挑完那天要用的20人後,遊民中一個超瘦的男子跌了出來。他大約30歲上下,穿著和衣而睡的秋衣秋褲,袖口像是用泥巴與灰塵上了兩層漆一樣,閃閃發亮。

對不起,求求你們了,能不能用我呢?

聽到這怪異的聲音,我從記錄他們名字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看他。他的牙齒好像全掉光了似的,臉頰整個都陷了下來。像有泥水沉澱著的雙眼四周,皮膚幹燥得不行。辰美瞄了他一下,說道:

你不行。

隻要給點錢就行,請您行行善,請務必用我,我什麼都願意做的。

那幹瘦男人的聲音細得跟身上的骨頭一樣。辰美的下巴一努,長椅兩側立即跑出兩名特攻服成員,夾著男子的雙臂把他拖走了。骨瘦如柴的遊民就像被人丟棄的毛巾一樣,倒在那兒的樹叢裏一動也不動,好像也沒有哭出聲音。辰美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

白戶,走吧。這種家夥,連揍他都嫌浪費時間。

載滿20名遊民的街頭宣傳車,開上返回町屋的道路。車內頓時臭得不行,臭到隻要聞上一會兒,就恨不得想從車裏跳出去。我趕緊把座位旁的窗戶全都打開。

坐在前麵的辰美就沒那麼客氣了,他騰地從特等座位上直起身來,回頭對後麵這些新上的乘客叫道:

你們這些家夥,怎麼臭成這個樣子,待會兒好好給我洗個澡,誰要洗不幹淨,那就別給我幹了。

車上那20個遊民自然連聲都不敢吭。辰美覺得沒啥意思,便又用有點好笑的表情看著我說道:

白戶,你覺得剛才那個跳出來的男的怎麼樣?

我把臉盡量迎著從窗戶吹進來的風。

你是說那個被你的手下拖出去的瘦男人?沒什麼特別的看法。

是嗎?看來你真是比較冷血。那麼我來教你一件事吧,剛才那個男的根本不算是個人,就隻是骨頭而已。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便扭頭看向他。辰美嘲諷似的歪了歪嘴。

你不知道吧,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幾乎每個公園裏都有他那種人四處閑晃。我想這都是經濟不景氣鬧的吧。那種人已經放棄了做人的權利,連活下來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隻是骨頭而已。

也許是因為我臉上那種不可思議的表情讓他高興吧,辰美從椅背上探了過來。他開到第二顆紐扣的襯衫領口,有個像職棒選手會戴的厚重金鏈子在晃呀晃的.

所有跟他那樣的家夥,差不多都是背了還不起的債務。雖然對你我來說可能不是什麼大金額,對他們來說卻是天文數字。一方麵遊民很難有固定工作,一方麵他們孤單一人,也沒有可以借錢的對象。因此他們跑去向最糟的借錢對象借了錢。隻借了幾萬元。

我朝他問道:

從高利貸那兒借了幾萬元,不就是幾萬元嗎?怎麼會變成沒有人格的骨頭呢?

辰美的嘴唇往上翹得更高了,用一種近乎奸笑的神情接口說道:

是啊,就因為幾萬元,他們就變成了骨頭,因為他們用骨頭來還錢.每個月兩次,他們會去賣血。當然討債的人會跟他們去。賣血拿到的兩三千元馬上左手進、右手出,交給討債的。討債的就給他一個麵包和一瓶牛奶,完畢。他們的現金收入就隻有這樣.你是大學畢業的,應該知道吧?造血的不就是骨頭嗎?所以,他們就隻剩下骨頭了。

我都沒力氣回答他沒錯。

有造血功能的是骨頭裏麵的骨髓。

可是骨髓造血,難道是為了去賣的嗎?

辰美繼續說道:

可是你可能還不知道,就算他們這樣舍了命去賣血,負債也完全不會減少。和骨頭的造血能力比起來,利息這東西生長能力更快。就這樣,快的用上半年,健壯一點的最多兩年,他們都會撐不下去。明知如此,這些隻有骨頭的人卻還是先借了錢再說,而借他錢的人也是明知對方會死,還是照樣收利息。一個月大概幾千元吧。有人說錢是僅次於生命的重要東西,其實這種觀點是錯的。對這些人而言,錢比性命更重要呢。

我大驚,喃喃地說道:

所以

辰美不等我再說什麼,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剛才看到的那個男人,我想他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了吧。所以他隻是一副快爛了的骨頭而已.我跟你說,你或小塚先生用一根手指哢嗒哢嗒在,腔腦上調動的是錢,這種男人賣自己的骨頭賺到的,也一樣是錢。可是錢是有兩麵的。我想你跟著小塚先生,市場這個字眼你們會經常提及吧。但這個字眼在不同人的眼裏,卻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像你們這種投資家經手的,是跟玻璃一樣幹淨的錢,而對他們這些連市場兩個字都不知怎麼寫的傻瓜來說,市場卻意味著流血流汗去掙少得可憐的錢。兩種錢都具有完全一樣的價值,你最好不要忘記這件事.說起來,你應該不知道,你調動金錢買賣股票的手續費,這些人可能拚上老命都賺不到。

辰美把目光轉向後座那些跟人偶一樣木然的遊民,嘴角浮現出一絲蔑視。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他,隻是靜靜地盡量讓鼻子吸著窗外的空氣。

不知為什麼,辰美的笑竟變得有些淒涼,他朝我黯然笑道:

唉,時代已經變了,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時代了。也許從今天開始,這世界應該是由像你這樣的能人去跟全球的有錢人競爭的時代了。時代已經變了,金錢的地位和作用也發生變化了。

我們的目的地一一簡易旅館就位子京成線高架鐵道下方。這個破旅館門口有些寬闊,遠遠看去跟一般的木造舊民宅沒啥兩樣。在破旅館的前方,停著一輛堆滿舊衣服的小巴士。

我們到達之後,街頭宣傳車裏的遊民男子,便在特攻服成員的帶領下,魚貫進入門內。接下來的工作辰美的手下就能完成的。

我木然地坐在街頭宣傳車的位子上,在等待的一個多小時裏,我想到很多。此刻,小塚老人應該正心無旁騖地在交易室裏忙著布局吧,鬆葉銀行股票的事可不是兒戲。而我這個助理兼秘書,則代表沒有閑工夫的老頭子扮演監督辰美欺敵作戰的角色。

一個多小時後,差不多早上10點多的時候,第一個遊民回到了車上,在隔開走道的座位上坐下。這是個年過45歲的黝黑男子,有著一對看起來誠實正直、又大又黑的眼珠。棉質長褲與推銷員穿的那種塑膠材質的黑色外套相當般配,看來這男子以前不是個太窮的人。

我把裝著2萬元的信封交給他,對他說道:

把信封裏頭的l萬元拿去鬆葉銀行開個新戶頭,另外l萬元是今天的工作報酬,印章在這裏。

我從雙肩背包裏隨便挑出一個印章,確認過上麵的字之後交給了他,然後把捏造的名字記了下來:鬆永。

等他把錢和印章收好後,又細細叮囑道:

等你存完錢後,再回到這裏,把存折跟印章交給我。這回存進去的錢等之後解約時就歸你了,但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男子隻是默默點頭,一點反應也沒有,當然更沒有回答一句話。正當我擔隴地再三看他的眼睛時,辰美的臉從窗外探了進來,他朝我叫道:

你根本不用擔心,這些家夥誰也不會講的。如果他做了不該做的事、背叛大哥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上野那裏了。而沒有上野那個落腳之處,他們就再沒別的地方可去了。所以你放心,他們的口風比我手下還緊呢。

男子顯然也隻字不漏地把辰美的話聽到了耳中,但他依然默然不語,隻是雙眼圓瞪地看著我,動也不動,顯然,他是在等我的命令。

等我從辰美的話中回過神來,發現他正看著我,我便告訴他:

好,你去吧。

男子應聲而起,他弓著背離開街頭宣傳車,就像路人一樣消失在大街上,真是跟幻象一般不真實的存在。

特攻服成員帶著男子消失在通往鬆葉銀行的巷子後,很快,第二位遊民又到了我的麵前。這是一個穿著入時的50多歲的遊民,一時之間我還以為看錯人了。體格不錯的他穿著直條紋相間的西裝,打著英軍條紋花樣的領帶,腳上穿著高到腳踝、設計感十足的鹿皮鞋。我驚訝地看著他,看起來像公司幹部的他也微笑著回應。我歎了一口氣,從背包裏頭拿出另一個便宜印章。

一個接著一個,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終於,在銀行窗口結束營業的下午3點,我手中有了20份銀行存折與印章。我用大橡皮筋套住它們,收進雙肩背包裏頭,首戰告捷。我下了街頭宣傳車。

和辰美打過招呼後,互道一聲後天見,我便急急地往小塚先生的家走去。說實話,這項工作才開展了一天,我就已經厭煩了,這種群眾演員的布局工作,實在是無聊透頂。但令我恐懼的是,這種事還得持續兩個星期.

在朝小塚老人家走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在心裏分析剛才抽空看到的報紙內容。根據經濟計劃廳公布的資料,1998年4月到6月期間的GDP,創下3.3%的年負增長率。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GDP首度連續三季呈遞減的趨勢。在這種局勢下,股票的行情更是一團糟,星期一漲了700點,星期五又跌了700點,整個股指一直在14000點上下5%反複震蕩。

這個秋天,日本經濟真是陷入了一團莫測的亂流之中。

跟老頭子要求的一樣,忙完一天的辦折事務,我又在交易室跟他彙報了一下。彙報完之後,我又不禁想起那個皮包骨的男人。出於一種痛苦的心理,我向老頭子提及了辰美講的骨頭的事。老頭子全無感情地聽完,低聲說道:

我借人家錢已經有40年了。如果你想聽和金錢有關的悲慘故事,要多少有多少。我可以講兩三個給你聽,你想聽嗎?

我搖了搖頭。作為像我這樣有前途的20多歲的青年,是沒有必要聽這些故事的,再說基本上我並不喜歡聽悲慘的故事。老頭子點了點頭,繼續麵無表情地說道:

不說也好,那我給你一點忠告吧。人總是會誤以為,自己在工作上經手的東西,比什麼都重要。我們經手了金錢、股票、債權,但這些和蔬果店賣白蘿卜、魚販賣青花魚沒什麼兩樣。對於買賣的貨物,最好不要帶有感情偏向.你應該知道買賣中最重要的一個原理是什麼吧?

老頭子問這話的時候,似乎是想讓我心情好過些,這種情形以前還真沒有出現過。我抬起頭來答道:

賣價高於進貨價。

小塚老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許喻快的神情,點頭道:

正是如此.其他事不必想太多。後天也要麻煩你了。

這話是不用他來說的。我點了點頭一一雖然我無比厭惡跟那些臭得不行的人打交道.

交易室的小型屏幕上,不管轉到哪個頻道,都會插播中田英壽首度在意大利甲級足球聯賽登場的新聞。應該沒有人會忘記這場比賽的結果吧。中田英壽首度亮相,就衝擊性地踢進奪冠希望很大的尤文圖斯隊兩球。正當我心情愉快準備收東西回家的時候,玄關的對講機響了:

呃,不好意思,冒然來訪,可是,能否讓我打擾一下呢?

本來漫長的一天的工作就要結束了,關根的聲音多少令人覺得有些掃興。真拿他沒辦法。我走到玄關,幫他開了門。門的另一頭,關根眨著眼睛站在那兒。我注意到他兩邊嘴角又沾了白色化學調味料,說不出話來。這位業績不佳的理財專員,今天大概又在分行行長的要求下,吃下那撒了一堆調味料的蓋飯了吧?

他跟著我走到裏麵房間,然後也不管我們是否感興趣,隻是一個勁地自顧自說著新的存款自動轉存服務.他那樣子非常搞笑,既不看小塚老人也不看我,語速卻非常快:

每個月結賬時從支票賬戶把多餘的錢轉存至存款賬戶一一這稱為正向的轉存,是自動轉賬的服務。當然逆向轉存也是可能的。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關根莫不是吃錯哪門子藥了,這個時候拿這種東西出來講。老頭子和我都沒有打算要和鬆葉銀行有長期往來,關根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對。銀行股票投資也不過是小塚老人眾多的投資品種中的一項而已。

一番簡短而快速的說明後,關根擦了擦汗,才轉為正常的語氣說道:

唉,現在,這份銀行的工作真是把我給傷透了。我的直屬上司把錯誤全都推給我,害得我又吃了兩碗加了一堆化學調味料的蓋飯。

關根的視線盯在小塚老人身上,他朝著老人說道:

自動轉存服務的資料,我就先放在這兒了,您有空時就請參考看看。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嘴角還沾著化學調味料的關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提起厚厚的合成皮皮包,跟他說話的語速一樣,快速離去。我把他送到玄關後又回到交易室。

門關上後,小塚老人立即拿起關根留在桌上的鬆葉銀行信封。混在轉存服務以及金庫出租介紹手冊中的,竟是一疊用資料夾及回形針夾住的A4複印紙。上麵寫著緊急事件應對手冊D。標題的右上方還加蓋了僅限行內使用的章.

要當個銀行的好職員可真不簡單啊!

老頭子的聲音中傳出一種莫名的寂寞感。他從位子上站起來,往牆邊的架子走去,拿起一張黑膠唱片,放在唱盤上,然後輕輕地用指尖把鑽石唱針放到LP唱片上。在牆上開出四角形大洞的嵌壁式號角喇叭,傳來50年前的管弦樂。那是老頭子心情好時會放來聽的瓦格納的序曲集。

我把那四張紙排在桌上,和回到座位的老頭子一起迅速清出桌麵空間,伸長脖子研究這四張手冊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