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顫抖的手指再次觸摸到了這冰涼的金屬。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尋找著、適應著最舒服的姿勢,最後他終於慢慢舒展開了身體。那一刻皇位的光輝在他的額頭點亮,那一刻,咒語的魔力開始在他心裏發芽。
第二天他便下詔,派遣了更多的衛士去“守護”許王李從益和宋王李從厚。因為他們都還年幼,所以更加需要“保護”。但事實上真正需要保護的是他,他的血緣讓他感到軟弱,他自卑地認為他的皇位來源不正,昨晚他為此擔心了一整夜,他怕另一個真正流淌著李嗣源骨血的人會奪走他的位置。
第三天,他又給數十個宦官內侍套上了“監軍”的名號,然後將他們送往全國各地。是的,他獲得了京城大多數官員的支持,但是那些駐紮在各地的節度使,那些名義上尊奉朝廷號令、實際擁有著土地、人口、軍隊、財政控製權的可怕野獸,他們讓他恐懼。
亂世讓囚籠這些野獸的鐵欄轟然崩塌,十年的時間不足以讓他的父親重新營造起新的柵欄,李嗣源隻能鞭笞著那些噬人的猛獸,讓他們暫時安靜下來,而他現在已經死去。李從珂認為自己不是一個能夠比肩父親的獵人,所以他現在隻相信這些無法繁衍後代的怪物。
回想到這些的時候,李從珂開始笑話自己。他想,如果這五個月來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話,那麼展現在他眼前的將是這樣一幅圖景:
在光輝的皇座上坐著一個麵色蒼白的中年人,他用警惕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人,並不斷地對他們說:“這是我的寶座,你們不要過來。”
他甚至將“監軍”派到了張敬達那裏,派到了那個以“忠勇”聞名於天下、那個自己曾騎在他脖子上、去捉爬在樹幹上的知了,結果尿了他一身的男人那裏。
一種羞愧的情緒讓他無比煩躁,於是他不自覺地開始用力攥了攥手裏那份幾天前用快馬加急送到的、自己已經讀了不下三遍的奏折。
“臣太原四麵招討使、知太原行府事張敬達叩首以告陛下:
臣本草莽,身世低賤,內無輔佐之器,外無將領之才。先帝明宗,威勝五霸,明繼三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簡拔帳下,躬身教導,耳提麵命,爾來三十又二年矣。
周末七國紛爭,並入於秦。及秦滅後,楚漢紛爭,又並入於漢。漢末三國鼎立,又複並入於晉。晉末紛亂,由隋代之,煬帝無道,遂有我唐高祖起義、太宗奮武,坐擁天下。後朱溫竊國,太祖中興,莊宗光德,傳至先帝。
然先帝創業未半,中道崩殂,舉國上下無不哀慟,四海之間唯有痛哭。陛下承先帝遺誌,正將建伊、呂之業,追桓、文之功。
石氏敬瑭,叨食唐祿,不思報效,反懷篡盜之心,載肆凶逆,欲竊神器,天下之所共憤!
達每思及此,無不恨之入骨、夜不能寐,疢如疾首、惟憂反側,誓欲掃清華夏,剿戮群凶!於是受陛下討賊興複之效,總督三軍,奉辭於外。
臣與石兵對壘晉陽一月有餘,賴陛下聖德威臨,人臣同應,多有戰果。誰料石氏妖孽自知難敵天軍,竟喪心病狂,勾結異俗,遂有饕餮南犯。
狄夷契丹,縱蠆尾以興妖,恣狼心而呈亂,擾我邊境,屠我國民,狼戾不仁,罪惡充積,情殊可恨!現又助紂為虐,欺淩君父。
臣聞胡人豺狼野心,潛包禍謀,終為我朝心腹大患;臣又聞揚湯止沸,不如去薪,潰癰雖痛,勝於養毒。故臣亦欲舉武揚威,封狼居胥,對其一戰而定。
然彼草原遊騎,來去無定,覓其主力,有如撈針。
今臣詐敗於敵,堅守營寨,願為餌食,誘其上鉤,又為粘膠,不得逃遁,願陛下自引援軍來攻。我鴉軍兒郎,盡是九州豪傑;官僚將校,皆為四海英雄,習武從戎,投明事主,齊堅奉國之誠,並效忠君之誌,定可悉除螻蟻,冰消狂寇,攘除奸凶,興我大唐!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也。
信箋短陋,臣文不達意,不勝惶恐之至!”
李從珂極仔細、極認真地默誦著這篇奏折裏的每一個字,像是要把它們都鐫刻到自己心裏。
他默誦完了,感到什麼東西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是的,這股久違了的、生機勃勃的力量是勇氣,是他從坐上龍座的那個夜晚開始喪失的相信他人的勇氣,張敬達字裏行間的真摯如同一枚引信,讓他的心滾燙得像是要燒出火來。
他終於無法再忍耐時間流逝的緩慢,打開殿門,深深地吸氣、吐氣,然後用重新積聚起來的力量地高聲傳喚道:“把所有的大臣都給朕召集起來,現在,馬上!”
一股冷風吹來,但李從珂卻覺得無比舒意,他看著遠方即將刺穿黑暗、迎接黎明的第一線曙光,感到自己又變回了那個單純的、隻知打仗的潞王李從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