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怒號,殺聲漸弭,日暮時分,天顯五年冬季的第一場雪不期而至。
氣溫急劇下降,汾曲平原東側的鬆柏林幾乎是在一瞬間內便被大雪給覆蓋了。生長於汾水北岸支流破碎處的蘆葦蕩則集體匍匐在地,形成了一個個凹凸不平的雪丘。
寬廣千裏的平原上,大雪正埋葬著無人收拾的、堆疊如山的鴉軍屍體。白雪落在黑色的鎧甲上後又迅速地被殷紅色的血浸染,最終竟混合出一種奇詭的色彩。
得勝的契丹人似乎也被這場大雪攪掉了慶祝的興致,隻是平靜地清理著戰場或是結隊騎馬向己方的營寨出發。
太原郡內晉陽城西邊的汾河彎曲部一戰,唐軍共計戰死士兵一萬三千二百餘人,傷三千餘人,被俘兩千人,戰馬損失三千匹,甲胄兵器無算。反觀與之對陣的契丹,僅陣亡三千五百餘人,傷一千人。
這一戰的意義被後世的許多帝王、將帥、謀士定義為“深遠”,當然,他們這樣認為的原因並不在於雙方的傷亡人數上,而是——
因為它標誌著那個時代已經安靜了十年的南北兩方終於再次交戰,它是之後數十年戰火的預演;
因為它是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很多事情的起點,上一代的英雄將從此處開始謝幕,未來的主宰們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這裏登場。
星軌如圓,大江東去,周而複始的曆史的命運在這裏緩緩開啟。
在契丹士兵清理戰場的同時,三匹從不同方位而來的駿馬向身在汾水北岸的一人彙攏。
耶律堯骨高傲地昂著頭顱,回首看著並沒有參戰的耶律陪阿帶著一千屬珊軍沉默地向營寨走去,心情很好。
“大皇帝,你真是我們草原上的戰神,”北院大王耶律窪隻是遠遠看到耶律堯骨的時候便興奮地大喊,“這一戰我們起碼消滅了一萬五左右的唐軍。”
“別高興得太早。”契丹皇帝抑製著自己的興奮,在他來到近處後告誡道。
“大皇帝,我們俘獲了兩千唐軍,全部殺掉麼?”南院大王耶律吼與耶律窪並駕而來,隨意問了一句。
耶律窪和耶律吼皆是契丹貴族,年紀相仿,雖不是親兄弟但感情極好,隻不過也愛相互較勁。剛剛兩人一聚到一起,就為是誰殺敵更多而爭得不可開交。
“同伴的死亡會使軟弱的人恐懼,但卻會讓勇敢的人更加堅強。唐軍雖敗,但主力猶存,此時殺俘恐怕會激起鴉軍的戰意。”耶律堯骨沉思了一下,否定了這個提議。
這讓耶律窪和耶律吼大為驚訝。為了使敵軍意誌崩潰,按照契丹傳統,一般都會將俘虜殺死,所以剛剛耶律窪完全隻是象征性地請示一下。
耶律堯骨方才所說的固然是一種道理,但其實這個回答的背後還有一幕隱情。兩年前,這位契丹皇帝曾答應過他的皇兄耶律倍,南下之後,盡量控製不必要的殺戮。
看著兩位大將錯愕的表情,為了不使他們覺得自己軟弱,耶律堯骨又笑了笑,補充道:“石敬瑭那裏會有充足的糧食,把那些俘虜關起來也不會出什麼大亂。”
“大皇帝,我…”姍姍來遲的耶律的魯一副十分懊喪的樣子,他一路低著頭不敢看耶律堯骨的眼睛。
“的魯,把頭抬起來,契丹國的第一勇士怎麼能像一隻蔫了的公雞一樣沒有精神。”耶律堯骨盯著像弄丟了羊群害怕被大人責罰的孩子一樣的青年將軍,繼續道,“漢人有一句話叫做‘知恥而近乎勇’,朕今天把它送給你。”
“知恥,而,近乎勇,知恥而,近乎勇…”耶律的魯皺著眉頭,極不純熟地、破碎地念著,直到把這六個字來回念叨了幾遍後才終於抬起頭與他的大皇帝對視。
“的魯,你想想草原上的獅子吧。它們在捕獵時首先都是悄悄地接近獵物,直到有把握一擊必殺的時候才會高高躍起,向那些可憐的家夥露出自己的爪牙和利齒。”耶律堯骨的目光看起來深邃而不可測定,“一個優秀的將軍不光隻是會衝鋒陷陣,他還必須擁有足夠的耐心和冷靜的判斷。今天張敬達給你好好上了一課,他雖然沒有給你的軍隊帶來殺傷,但這次的勝利卻屬於他,而不是你。”
耶律堯骨指點著心腹愛將,耶律吼立馬站在他的右側,忽然揚手一指,對耶律堯骨道:“大皇帝,有信使。”
“嗯,確實應該來了。”耶律堯骨並沒有扭頭,他隻是環顧眾人笑道,“看來今晚可以不用吃幹牛肉了。”
眾人會意,於是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信使是從晉陽城裏來的。
從上午開始,晉陽城的城樓上便一直人來人往、忙忙碌碌。但這些人並不是軍士,而是侍女和家丁。他們在城樓上擺放了茶桌茶椅、點心甜品,甚至還有一些從冷窖中取出的鮮果。正午的時候,在一個黑甲紅氅將軍的帶領下,一眾二十餘人登上了城樓。
為首的黑甲將軍當仁不讓地坐在了茶座最靠前的位置,從人們則或坐或站,半月狀地圍攏在他周圍。這些從人中,有的頭戴進賢冠、身披或紫或緋的長袍,一副文臣打扮;有的則也是一身黑色的甲胄,隻是具體製式不同,或是山文甲或是細鱗甲。
而此刻被擁在中心的那人身上則是一身明光甲,從紅氅中露出兩肩裝飾的獸頭乃是麒麟——這是唐朝一品武官的標示。隻是這鎧甲似乎有些小了,並不合那人的身,導致有多處地方鼓脹起來,看起來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