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煙花巷裏的美人(1 / 3)

春日一到,金陵城中必多風流韻事。

一大清早,方記糕點的老板娘還沒開門,先聽到大街上一陣吵嚷笑罵,兼而有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她知道對麵的挽香樓大抵又鬧出了什麼“伶人有意,王孫無情”的風流見聞,開門去看,便見一個白晃晃的東西直衝著她的方向砸來。老板娘“哎呦“一聲向後躲,那東西在糕點鋪子門口摔出一聲脆響,接著粉身碎骨。老板娘平生最寶貝兩樣東西,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鋪子,見狀心頭火起,衝著對麵罵道:“沒人要的東西,大清早的發什麼瘋!”罵完,她看著對麵樓上站著鬧騰的人,愣了一下。

無怪有他,這位砸花瓶砸玉器哭哭啼啼不休的多情美人,乃是個男的。

“你走,讓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斷得幹幹淨淨!”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哭一會兒便向樓下扔一樣東西,又在脆響和眾人躲避笑罵的聲音裏掏出袖中的小鏡,確認妝容猶存、也沒有哭出什麼鼻涕後,又向樓下罵一句:“我不活了,你不要管我!”

挽香樓下,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抬頭笑道:“我的親親小柳兒,快下來吧,你站這麼高不累嗎?”

“什麼親親,早上說要分道揚鑣的人是誰?”柳芹一雙淚眼瞪著樓下的人,“王扶遠,當初說喜歡我的人是不是你,說要待我好的人是不是你,你這個負心漢、王八蛋!”

“是我,是我,但這世上誰能天好地好的,你就是蟠桃轉世,還不許我有吃膩的一天嗎?”

街上一陣笑,方記老板娘又是一聲“哎呦”,“這都什麼人啊!”

“方大嫂,你剛來不久,沒見過這陣仗,習慣了就好。”隔壁買燒鴨的老王笑道。

“可這,這兩個男人……”

“嗐,王家二公子,金陵城中的兔兒爺為他要死要活的事兒多著呢!”

柳芹漲紅了臉,望著樓下依舊笑嘻嘻的情郎,突然明白這人的確是如他所說、如眾人所說的無情。心頭的委屈一陣一陣往上湧,他突然安靜下來。

王扶遠看柳芹像是終於冷靜了,向上招了招手說:“這樣不就好了,快下來吧。”

柳芹一甩手,袖中的鏡子摔在地上,瞬時四分五裂。眾人抬頭,便見他突然手撐著欄杆向下一躍,衣袂翻飛間蕩起一陣柔香,倏忽就要散了。王扶遠一驚,推開人就要去接。街上一陣呼喊,有人大叫:“別踩我的頭!”

像是一陣風吹來,柔香被接住了,穩穩當當地落了地。

王扶遠停住腳步,人群中又是一陣鬧騰,一個少年從人山人海中擠出來,對著那接住柳芹的人叫了一聲“師叔”,又皺眉去拉被仆從團團圍住的王扶遠:“二哥,爹讓你馬上回去!”

聽到“爹”這個字,被仆從們攙著的王二公子哼了一聲,就要裝暈。可他裝暈未成,就被王扶朗狠狠掐了一把人中,連拖帶拽地抓走了。

鬧劇結束,街上的人散了不少。幾個挽香樓的姑娘扶著柳芹,眼神卻不住往剛才接住柳芹的人身上瞟。那人一身半舊的月白長衫,一支玉簪挽了齊至腰間的長發,眉目清朗。姑娘們站在他身旁,突然覺得自己的脂粉熏人。他們不自覺地往旁邊站了站,其中一個大著膽子說:“多謝,多謝公子相助。”

跟著王三少爺過來的管家王貴站在“公子”身側三步遠處,一張老臉又熱又紅,熱是剛才在人堆裏擠的,紅是為著自家的二少爺。□□生出來的,淨會丟人現眼!他沒有理會那幾個姑娘的話,隻欠身喚道:“尊長。”

謝昀甫先是對那幾個姑娘一笑,又轉身應了王家管事:“無礙,走吧。”

方記老板娘依舊站在門口,她偷偷望著人群中剛剛飛來接人的公子,望了好一會兒,她又在四散的人群裏看到一個人,連忙笑著招手:“阿齋,過來!”

被喚“阿齋”的是一個看著大約十一二歲的少年。老板娘喚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撿四散的碎片,聽到呼喚馬上抬頭一笑,露出一張黑漆漆的臉和身前兜著的一大袋瓷片和玉片,可見成果頗豐。

金陵城中有富家王孫,也有窮家小子。富家王孫為美人一擲千金,鬧出一場接一場風流傳奇,窮家小子便頂著能砸傷人的千金雨,希望在雨中摸出一把幾日的口糧和藥費。黑漆漆的阿齋便是個窮家小子中的翹楚,方記老板娘見他聰明伶俐,又和自家兒子差不多年歲,覺得他可憐可愛,於是有事會給他派些跑腿的活,補貼幾塊錢,沒事兒就會補貼他幾塊自家的糕點。

阿齋好久沒吃飯了,又在人群中擠了大半個早上,早就被糕點香氣勾引得像中了邪。他猛地起身,還沒站穩卻覺一陣頭暈眼花,控製不住地要往旁邊倒。

謝昀甫正和管家向前走,便見一個黑漆漆的小孩夢遊似的左歪右靠,眼見得便要倒在地上。謝昀甫一伸手,拖住一個圓溜溜的後腦勺,將人拽到了身前。阿齋一頭靠在了身前的月白長衫上,布料柔軟溫熱,讓他想起小時候娘的懷抱。他先是暈乎乎地在舒服的布料上蹭了一把臉,然後覺出不對,在懷抱中猛地睜開眼。阿齋掙開身前的懷抱,果然看見月白長衫齊腰的位置有一個鵝蛋形狀的黑印,正是臉盤大小。

這衣服他陪不起!在心中大叫一聲,阿齋登時暈也不暈了,餓也不餓了,將撿了一早上的碎瓷碎玉往地上一潑,他以袖蒙麵,拔腿就跑。

“臭小子,給我站住!”王管家也看見了謝昀甫身上的大黑印子,擼起袖子就要用一身的老胳膊老腿去追。他心中滿是要流淌出的眼淚。靈芥仙山來的尊長,先是見識了王家二少的風流逸事,一身衣衫又在大街上被人當成了擦臉巾,這讓王家怎麼和仙山打好交道!

“王管家,算了。”

王管家回頭,看見玉立街中的仙山尊長,一身白衣仙風道骨,腰間卻有個大黑印子,仔細看還有汗漬!

“尊長,這怎麼能算了啊,不能就這麼算了啊。”老王管家似乎被柳芹傳染了,講話一唱三歎,還帶哭腔。

“尊長啊,尊長……嗯?”

謝昀甫沒有回應王貴,也沒有管身上的汙漬。他定定地看著大街盡頭,那個黑泥抹臉的小子已經跑得沒影了。他回想剛才看見的麵容,恍惚覺得十分眼熟。

鵝蛋臉,桃花眼,黑發紅唇,美而近乎妖,讓人無端想起兩個字。

禍水。

金陵城,王朝首都,風流地界,城中是一夜千金不知愁的挽香樓和弄玉閣,城郊是脂粉糊著爛泥的煙花巷。一處是王孫公子的戲台,一處是下九流尋歡作樂的洞府。阿齋碰巧和這兩處地方都有關係。他在挽花樓門口撿便宜,在煙花巷中養家,養他那墮落到煙花巷中的娘。

此時,阿齋跑到巷子角落裏,先在地上挖了一塊泥,狠狠地抹一把臉,然後背靠牆坐下,發起了愁。一早上就這麼白費,而娘已經沒有藥了。發了一會兒愁,又聽了一會兒肚子叫,阿齋還是沒有想到辦法,還又有些發暈。最後,他扶著牆站起來,決定先回家看看娘,再睡一會兒,再去向方姨討點吃的,吃飽了自然會有辦法的。他晃晃悠悠地回了家,推開門,突然覺得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