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總是心神不寧,如同因為焦慮而睡不著的人因為睡不著更焦慮,因為煩惱而掉頭發的人因為掉頭發更煩惱,我總試圖去忘記算命師說過的話,可是越想忘記就越時不時檢驗自己:“我確定忘了嗎?”
這話問完就表示自己沒忘。(抓頭)
可我又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發生,怎麼發生?算命師說的“你有可能會死”,猶如“明天可能下雨”般廢話,可就這麼困擾了我許多天。所以要想一個人重視你的話,最好模棱兩可一些,在說完後加上一句“我騙你的啦”或者“你別多想聽完就忘掉吧”效果會更好。
我因此開始做噩夢。夢裏不停被人追殺。
以前經常夢見被人追殺,開始還自我安慰,就當是看了場身臨其境的恐怖片,夢醒後還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欣慰。可有一段時間情況非常嚴重,每日都會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後明知是夢,卻依舊陷在一種不痛快的情緒裏,夢變得不再有趣,開始影響我的生活。
我試圖通過健康的飲食,積極的鍛煉,合理的睡眠來擺脫噩夢,漸漸有了一點起色,但是盡管噩夢少了起來,可是對噩夢的恐懼依舊持續了很久,每天入睡前都默默祈禱今天不要做噩夢,直到早上醒來才鬆口氣。俗話說“病去如抽絲”,之所以長如“絲”,不僅是因為好的緩慢,即便痊愈,那害怕複發的“一絲”不安依舊隨影隨行。每一次複發,其“絲”都要更長一些。
這一次居然比起之前的還要嚴重,我非常不明白的就是,夢明明是我自己做的,為何要折磨我自己呢?尤其明明我不願意做這樣的夢。我的潛意識嗎?潛意識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我”是我,還是“我的潛意識”是我?夢裏追殺我的人,既然是我“創造”出來的,如果我想逃,為什麼就逃不掉呢?
周末的時候母親讓我去趟醫院,並不是要去看醫生,我對醫生並不抱什麼期望,因為自己從小在醫學院校的環境下長大,大致知道當前醫學水平對哪些有把握對哪些沒把握。父母正是從事神經學研究的,我沒向他們提過噩夢,知道他們對此也束手無策。我去醫院,是因為他們的老師——國內神經學的泰鬥李教授——去年長時間工作太過辛勞病倒了,住院一段時間後病情惡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父母暫時因為工作都在外地,於是時不時讓我替他們去探望一下。
李教授安穩地平躺在特別看護病房的病床上。這一年他一直靠著注射一種我記不得名字的名貴藥物維係著生命,身體因為長時間不動變得很瘦,可不知怎麼臉色反倒很紅潤。我試探著和他說話,可是依舊沒有得到回應,於是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病房裏靜悄悄的。
八十多歲的李教授更像是我的爺爺,從小時起對我就很照顧,出國交流或去各地參加學術會議回來時總會給我帶禮物;父母忙時總叮嚀他們別忘了給我做好吃的;從上小學起每逢期末考試都要關心我成績這點雖然讓我有點畏懼,但還好我的成績不錯,他都和自己的孫子考滿分一樣高興;放學去科室找父母遇到他,定會督促我背誦古文,我一直奇怪一個科學工作者為什麼那麼喜歡和文言文過不去……如今看到他在病床上虛弱的樣子,不禁有點難過。
一個神經學教授,卻在病床上昏迷著,生活實在有點諷刺。昏迷的他有意識嗎?有在想什麼嗎?會不會做噩夢?如果醒不來,噩夢一直做下去多可憐啊……想到即使在噩夢中掙紮也醒不來的痛苦,我開始慶幸自己“還算健康”。
坐了一下準備走,忽然聽到很大的雨聲,原來外麵突降暴雨。我沒拿傘,看雨勢應該也下不了多久,於是隻好再多坐一會兒。閑的無聊想在房間裏找點東西打發時間,病床旁的桌子上堆了許多文稿,是剛住院時李教授堅持帶進病房的工作,昏迷後一直放在那裏沒動,大概是希望有一天他醒來時想看可以立刻翻閱吧。我看了看,有博士論文,有教材的校訂稿,還有一些期刊和樣書,但大多數我都看不懂,於是隻是胡亂翻翻看,找找化學符號和數字列表少的部分看有沒有能讀懂的,翻著翻著,從一本書中掉出一張明信片。
可能是用作書簽的明信片,我把明信片小心夾回書中原來的頁數去,忽然瞥見明信片的落款上的名字:董建國。這太意外了,我記憶裏的這個人,是很多年前我還小的時候,和李教授斷絕來往的學生。
李教授有許多學生出國深造後跳槽到國外的研究部門,他痛心之餘並沒有特別責怪他們,麵對國內的學術體係,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無奈,有時候他也覺得那些出去不再回來的學生肯定有自己的苦衷,隻是選擇了對他們自己更好的道路。生氣歸生氣,有時也聽李教授罵人,比如看到他們發表在權威期刊上的新成果罵兩句忘恩負義,但是可以看出他還是關注著這些學生的,有的學生後來還會回來學術交流,他當麵也從來不為難,對方也很愧疚,想辦法在別的方麵做出一些補償,時間一長漸漸互相諒解。唯一徹底淡出視線的,隻有董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