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們日子過得不好。”我平靜的看著父親,他餘光瞥見我身後的山子。淩晨三點,兩個滿身是血,凶神惡煞的惡鬼上門。
“小花,小花她總是哭。”父親的語氣裏多了一絲懦弱和克製的憤怒。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角落裏名為小花的肉團就是我的妹妹。昏暗的燈,碩大的腦袋,凸起的蛙眼,錯亂的牙口,淒厲的尖叫。這個不足七十厘米的怪物被隨意的丟棄在角落裏和垃圾為伍,食物殘渣和打翻的油膩湯汁裏翻滾蠕動,日式審美恐怖的場麵讓山子都幾欲作嘔。
事情遠比我想象的糟糕,我不理解在出發前往美國前那個頭發一絲不苟,戴著金絲眼鏡,即便夏天都穿著襯衫的父親,怎麼被生活折磨的不成人形。我以為他們隻是清苦,卻沒想到腐臭到這步田地。
“你為什麼借高利貸?”
“生活太苦了。”
我看到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和淤青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們會借高利貸。這好比長久在泥沼裏跋涉,要麼走出去,要麼精疲力竭的陷進去。這不取決於人的毅力有多堅定,而在於這片沼澤有多大。偉人之所以是偉人,是因為他們可以承受比常人更多的苦難。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一群幸運兒,忍受了恰好在他們承受範圍內的折磨。父親作為清高的知識分子,貧苦不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絕望才是。他是這個我們那個三線城市中年人裏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學潮運動後自己毅然下海經商,雖不大富大貴,但絕對爭了一口氣。小花的出生在這個愚昧未開化的小城鎮裏很快成為爆炸新聞,很多好事者竟結伴來醫院看看小花怪異的樣子。風言風語如野草蔓延:“尼天一定做了壞事,才會有這樣的報應。”“生了個妖精,還不如現在摔死。”“這種玩意還要養大?一家人隻會跟著吃苦。”
負心多是讀書人。終於,父親在良知和認知之間連回反複。最後,知識分子的倔強和清高害死了他,他當著眾人的麵把小花帶回家,好好照顧。當然,為人父母,惻隱之心,無可非議。但人世間的很多事情,本質就是在做加減法。
“為什麼當初不弄死她?你們現在不也是在折磨她嗎?”我給父親點煙時問道。
“心軟了。”父親頹喪的夾著煙,兩行眼淚打濕地麵的塵土。
“利索點,保險我打開了。”我把山子的噴子遞給父親。父親在明顯的在燈下天人交戰,顫抖的手,眼淚,汗滴,如雨。我死死盯著父親的眼,懦弱裏是凶狠,猶豫裏是果決。看來這個打算,他一直在醞釀,隻是少一個推手。這個推手必定是簡化整個行刑過程的火器,拇指一動,皆大歡喜。如果換成刀子這種親力親為的東西,那父親可能還需要考慮十年。
不知何時,地上昏迷的母親醒過來,看著拔槍對著小花的父親,她嘴裏嗚嗚嗚的叫著,這是一種鼓勵,他們兩個都受夠了這樣糜爛的日子,清脆的響聲後,一切可以推翻重來。“開,開槍,開啊。”母親用盡全身的力氣叫著。
父親的雙眼從未如此有神,那一刻,他是意氣風發的,甚至可以用春風得意形容,一雙珠子發著光,他渴望從頭開始,渴望一切扭轉。角落裏的小花癡癡的笑著,的確,這是三個人的盛宴,三個人的解脫,飛升。我和山子不過是觀察者罷了。
“哢嗒。”清脆的響聲回蕩在天台。父親愣在原地,錯愕的定格在那個開槍的姿勢。
“沒想到吧,沒子彈。”我戲謔的狂笑,凡人被我玩弄鼓掌中,宛如神明,那一刻,飛升的究竟是誰呢?
真是抱歉了,我不能輕易的讓你們逃離這艘忒修斯之船。
“我可以幫你看清自己的真心,但最艱難的路,你必須自己走完。”冥河的主人這樣對Theseus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