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暗算(2 / 2)

漫長的瞄準是為了扣下扳機那一秒的酣暢,空氣中開始彌散血肉迸濺的腥香。“每條鱖魚最好的一塊肉是在鰓附近的頰肉,指甲蓋大小,鮮甜沒有腥味。”林珊腦海裏閃過父親那本《老饕》的一句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麵對一切杜鵑啼血的感情嗤之以鼻,誤以為是對大眾審美的反叛,直至在與自我持續的對抗後,發覺不過是一種淡漠。淡漠不是淩駕於他人的優越,而是不在意,不在意直麵淋漓的人間慘劇,同樣不設身處地的悲天憫人。淡漠是被血緣遺傳的特質,如血統和家徽,亦如在林恒誌果決的睥睨裏林氏如一尾巨獸,不斷用資本吞噬他人的心血和審美堅持,這些還來不及被工業化消化殆盡的匠人精神又在商業化的鐵錘下被砸成展示櫃裏俗氣的獎杯。

“你要記住在這個仗勢欺人的世界裏,隻有錢才是唯一的溫存。”林恒誌對著七歲的林珊言傳身教,七歲領悟的道理成為了這份淡漠的標杆,這自然不是什麼幸事,如果不能睡著誰又願意醒來。

落筆前,羅先生的手機響了一聲,他艱難的放下筆用盡全身力氣瞥了一眼彈出的短信,這一劑突如其來的腎上腺素,讓行將朽木的他立刻飛升,合上鋼筆時神態如同一個傲慢的武士收刀入鞘。變故讓林珊措手不及,與此同時Paul示意林珊可以提價到兩千萬,林珊厭惡妥協,但還是對著羅先生的背影說道:“兩千萬,這個價碼太好,你不得不接受。”羅先生推開椅子頭也不回:“fk you and have a nice day”

收購失敗的消息很快送到了林恒誌的手上,他取下眼鏡喃喃道:“兩千萬都不要?”夫人知趣的離開書房,吩咐傭人過一小時再進去打掃。很快,房間裏傳來了打砸的聲音和林恒誌歇斯底裏的怒吼。林珊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轉動手裏的簽字筆:“究竟是哪一步開始時錯了?”徜徉的思緒回到過去,四歲半時,沒有合法身份的林恒誌夫妻不得不在白天尋求謀生的手段,將林珊送到社區免費的日托所裏。西方社會裏體麵的中產階級勢必有一個全職母親照顧孩子,在日托所裏則都是窮苦人家的種。這些小孩粗魯,市儈,與生俱來帶著街頭的狡黠,是上一代失敗的證明,也開啟了下一代的悲劇。

這樣一個早熟的生態係統裏,林珊過早的患上了貧窮的病,她是知道饑餓是吃不飽,知道嫉妒是看別的小孩穿幹淨漂亮的衣服而自己也想要。倘若有錢,她誓要用最繁華的物質去彌補自己,好比用金子去填補月球表麵的坑洞,讓別人遠遠看去說好大的一太陽。多少次在創業期的父親酩酊大醉後握著自己的手痛哭:“如果我失敗了,我們就什麼都沒了。”每當這時林珊就會撫摸著父親的頭直到他沉沉睡去,再放上一杯水在茶幾已備父親醒來時會口渴,還要小心的讓他側躺以防止嘔吐物窒息。

伊索寓言裏,痛苦是快樂的必經之路。不,痛苦就是痛苦,摸爬滾打的人,不會因為苦難而升華,貝類能孕育出珍珠但又如何能和自由自在海底翱翔的藍鯨相提並論。多少狂風暴雨沒有衝散人性裏的堅韌,而泡沫般的海市蜃樓卻將矗立其間的人腐蝕的連骨頭都不剩。貧苦中日漸堅挺的親情卻在物質的豐沛裏宛如受了輻射,開始扭曲畸變,於是血濃於水不再是相互攙扶的貧賤家庭百事哀,而是一家子強者的風花雪月,這種兩岸對峙的一派崢嶸,美其名曰familyhood。

林珊起身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目光如兩把尖刀,像她這樣經曆了人生太多起承轉合的人,能輕易嗅到空氣中暗算的味道。“有一種轟炸機叫斯圖爾,它俯衝投彈時起落架的報警器會發出尖銳讓人膽寒的鳴叫,我認為這是個極其出色的設計,因為它把恐懼具象化,把這種悲鳴和死亡聯係在一起,對敵人心理的施壓和摧殘遠遠大過一枚炸彈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