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徹底拗斷這層關係,這天江建設把話說絕了。他走後,張衎走回教室,糊裏糊塗地聽了一節政治課,下課後旁若無人地走出教室,一路穿過操場走到了校門口。
他對門衛說老師我沒帶飯錢要回家拿一下。門衛給他開了門,他徑直就出去了。
他順著學校門口這條路,一直向前走,一路向西。走著走著眼淚就掉下來了,他並不想哭,可是眼淚並不聽他指揮,一個勁地往下落。為了躲避行人的目光,他甚至不得不抬起一隻袖子擋臉。幸好工作日下午的路上人並不多。
他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走。張衎身上一直是有自暴自棄的成分的,當他能感受到溫暖的時候這種特質就被隱藏起來,當陽光離開,他會變本加厲地發作。至於這個時間應該上課,擅自離校會有什麼後果,他完全不在意。
一直順著那條路往西走,路名都經過無數個,他從天亮一直走到天黑,走不動就在路邊花壇沿上坐一下。然後繼續走。身上有十塊錢,足夠買個什麼東西當晚飯吃。也不想買,因為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他也不覺得餓。
當夜變得更深時,他走到了城市遠郊,水泥道路兩邊整齊的建築和綠化帶消失,轉而出現大片的農田和草地,路也不平了,混著石頭和幹土,水泥地麵簡直看不出本來麵目。路燈的間隔也越來越稀疏了。
張衎這時候已經冷靜下來了。雖然還是不願麵對今天下午得知的那個事實,但他已經很清醒地認識到這條路不可能一直走下去。
他是必須要回去的。於是他一百八十度換了個方向,原路返回。
這次,他去的是他真正的父親那裏。上小學時,他曾在那裏住過短暫的半年。因為和繼母不和,他又搬了出來,成了那場戰役的犧牲者。
張衎潛意識裏是去向父親求安慰的,但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所以他在他父親家的樓下徘徊,淩晨一點多了,那戶人家的燈還亮著。張衎覺得很刺眼,因為他以為那是幸福的燈光。
其實那一晚上,她的繼母哄孩子睡覺順便守著電話,張衎的父親則出去找他了。
張衎的徹夜不歸驚動了他寄宿的姑母家,他父親自然也就得到了這個消息。從成長經曆來看,張衎是個不讓人操心的乖孩子,至少表麵上是這樣。所以他一旦不回家,就不能不讓人擔心可能是遭遇了什麼意外。
那一夜,張父發動了所有的親戚力量來找他,包括去派出所報了警。連同校長在內的校方都知道失蹤了一個學生,連夜睡不著覺。
但這些張衎都是不知道的。他坐在父親家小區的街心花園裏,抬頭就能見到他父親家的燈光。所幸四月的夜晚也不冷。張衎也沒想過,為什麼那燈會亮一夜。
張衎父親黎明時分一無所獲地回家的時候,張衎遠遠被汽車聲音驚醒,發現那是他爸爸的車。他本能地站起來,朝那車走過去。車子停了下來,他爸爸顯然也發現他了。
車門開了。出乎張衎的意料,他父親大步流星走上來,怒不可遏地朝他甩出了兩記響亮的大耳光。耳光實在打得太重了,在寂靜得隻剩鳥語的黎明裏簡直震耳欲聾。
張衎一下被打懵,片刻之後他才抬起頭,憤怒的光芒從他大而濃重的眼睛裏射出,他毫不退讓地怒視他的父親。他等了他整整一夜,就換來兩個耳光。
他們就像一大一小兩頭對峙的公牛,誰也不肯退讓。最後張衎爸爸心軟了,他伸手把兒子摟進懷中,用大手在他已經高高腫起的臉頰上揉了起來。這份溫柔一下子催出了張衎的眼淚,也瞬間加重了他的委屈,他幾乎就要撒嬌了。
但這溫柔來得太晚了,遲到了好多年。尤其還是兩巴掌之後施舍的安慰,他不需要。他用力推開他爹的懷抱。青春期的男孩子是很有點力道的。他父親差點被他推出一個踉蹌。然後張衎頭也不回地跑了。
在大人眼裏,這件事隻是張衎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或許和青春期的叛逆有關,反正沒人明白這年齡的孩子在想些什麼。無關緊要,因為他們總歸會長大。長大後再來回憶這些事,隻是一些讓人很難為情的笑料。
總之張衎在這件事之後就恢複了正常。或許並沒有,因為他比以前更漫不經心,對什麼事都沒什麼興趣,課也隻是憑小聰明隨便上上。但這就夠了,因為沒有誰會來仔細地觀察他的變化,他隻要安靜、不惹事,看起來就和從前沒有什麼兩樣。
然而在平靜的外表下,張衎卻是很有攻擊性的。長久的孤獨孕育了這種攻擊性,他不和人交心,不采納別人的建議,不把自己當回事,也不把別人當回事。
流動的時光載著這種自私,把少年的影子從他身上抽離。幾乎是一瞬間,張衎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