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曆盡山河
留學期間,我的導師是很好的人,他是一個意大利人,但比傳統的意大利人更富有激情,更會享受生活。
他不經常來上課,但經常邀請我去他的花園一起邊畫畫邊喝酒,畫到滿意的時候,就拿起酒瓶將酒潑在自己的畫布上。
他作品很少,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喜歡他創作的任何一幅畫,他隻喜歡畫這些畫時候的自己。
但是,他會將我的畫推薦給他的那些畫廊朋友,所以,我沒有畢業就簽約了意大利最有名的畫廊。
他甚至將我的畫推薦給他治療抑鬱症的心理醫生朋友。
我記得我問過他,那麼多有才華的學生偏偏選中我,他莫測一笑,然後反問我,還記不記得當時他問我如何將一幅風景畫講成一個故事時我的回答。
我當時的回答是,心中有所愛之人,山川河流草木星辰皆美好。看到所有溫柔美好的事物都會想到她,她不再是一個人,她是搖曳在草木上纖塵不染的露珠,她是被樹葉層層過濾後的駁駁陽光,她是湖水波心粼粼的金線,她是傾瀉在午後光暈中飛舞的塵陌,她是雪水化掉後潺潺的春天,她是十裏錦繡孤注一擲的花海,她是白雲初晴後喜出望外的彩虹,她是墨染天空的晚霞,她是安之若素的暗香疏影,她是寥寥長風中的耿耿星河,她是新洗過的熹微晨光,她是屋簷下謙沁的雨聲,她是簪花的信箋,她是遙遠的鍾聲街角的風鈴聲,她是吉光片羽,所有的人間好時節,於是她在我的畫布上是茶白的白,黛青的青,朱砂的紅,鵝黃的黃,靛藍的藍,木槿的紫,檀色的棕......
說來也好笑,那時年輕的我隻顧看著窗外一訴衷腸,一回頭看到老師,有些不好意思地思索該怎麼將這些漢語翻譯成意大利語,老師微笑著告訴我,不必了,我說的,他都懂了。
這就是答案。
我記得有人說過,走的足夠遠,你就會遇上你自己。
我與我周旋許久,終於成為我。
我曆盡山河,途徑百川,找尋生命的意義,終於不再囿於執念,是她讓我想要看看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我本來的樣子。
但願我與她即使他年相見,可以坦然相視一笑,互道餘生珍重。
誰知所謂他年,竟是我第一次回國參加家鄉舉辦的慈善答謝晚宴。
她一襲及地紅裙,頭發高高地盤起,畫著精致的妝容,從容得體地和大家頻頻舉杯。
我聽到大家叫她程總,看到她無名指上的戒指,感覺到她現在是幸福的,我們並沒有說話,隻是在晚宴快結束的時候,遠處有煙花突然升空,嘭的一聲,照亮了人群,我看到隔得很遠的她,仰頭在看,何必再道珍重,一切都是最好的結局了。我想。
直到前些天,我在國外接到了依依的電話,依依說她現在深陷囹圄。
我像多年前接到她的電話一般,抓起外套直奔機場......
好啦,故事講完啦,馬上就到家啦。”言念輕舒一口氣。
這些心事,藏在他心中的二十年如一日的心事,終於在這個夜晚,說給了那個人聽。
程澈的眼眶流下無聲的淚水,她心中何嚐沒有心事,無法和他一敘的心事。
車子駛進一個小區,然後拐彎駛至一幢別墅前麵停了下來。
言念下車後幫程澈開了車門,微笑著請程澈下車。
言念的房子很大,但布置得很溫馨,房子裝飾多是暖色調。
言念確實變了,不再是那個拒人千裏之外,憂傷倔強的少年。
程澈正想著,言念邊往廚房走邊挽起襯衣袖,“餓了吧,我來煮兩碗麵,很快的。哦,對了。”
言念回頭微微一笑,“這幾分鍾你可以和我的花花草草聊聊天,他們都認識你。”
程澈的手機響了,是依依打來的,依依關心程澈是否一切都好,在得知程澈在言念家之後,依依對程澈說:“言念值得,不要錯過。”
程澈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掛了電話。
這時言念端著兩碗麵從廚房走出來,為程澈擺好碗筷,然後對程澈抱歉地說,“今天太晚了,就吃兩碗麵湊合一下,明天我去買菜,這幾天我煮飯給你吃。但是有一點,不許嫌棄,你知道的,我可能對顏料的了解遠遠大於對調料的了解。”
言念從未說過這麼多的話,程澈對眼前這個白襯衣領口微微敞開,袖口卷到手臂,眼睛深邃有神卻溫柔平和的男人有些陌生。
言念已經不是以前的言念,她也不再是以前的程澈,他們已經難回當時的年少心境,那些不可回頭的歲月終究已經過去。
何況,他是溫潤幹淨的丹青水墨,而自己呢,不過是打翻在地的調色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