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虢的信要給的人是身在丹韃的齊威。
自蕭虢被俘之後, 齊威並未隨退兵離開丹韃,一直留在垤城以北。
王都守備森嚴,又有鷹哨, 要救蕭虢不容易。蕭虢上一回本欲從王宮脫逃, 到垤城與齊威彙合,可惜沒有逃脫成功, 此一回塔珠將王都大牢的方位布置悉數告予齊威。
劫獄的日子是在月餘之後, 塔珠當夜避開眾人,先離了城。
齊威救下蕭虢,王都大牢火光衝天,一行人策馬行到城樓十餘裏處,見到她, 臉上不由震驚。
蕭虢一身血汙,坐在馬上,拉了塔珠上馬。
她一身紅衣, 腰間雖栓著嵌著紅珠的錦帶, 可若是細察,已然略有起伏。
蕭虢將她抱到馬前, 說:“你別怕。”
塔珠輕搖頭:“我不怕。”
他們一路往南疾馳, 身後追兵不絕, 空中鷹啼長嘯, 塔珠吹了一聲竹哨, 她的鷹就和別的鷹打作一團。
齊威騎行跟在馬後,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 眉頭皺得更緊。
一行人在草原上終於甩開了追兵,可是丹韃邊境戒備森嚴,往來盤查密集, 他們出不了丹韃。
迂回而行三月有餘,齊威終於領著他們一行先到了垤城以北的藏匿處所。
塔珠不能再這麼徹夜趕路了,她已經見了血。
蕭虢不再往南走了,喂塔珠服過安胎藥,等到她睡下,他才走出了放有軟榻的內室,走到屋外。
齊威在這裏的藏身處是一處馬堡,此馬堡經營多年,往來丹韃、大幕兩地販馬,同時亦是機密軍情搜集之處。
齊威忐忑問道:“你這樣把人帶來,可是妥當?”
蕭虢:“既是我的人,自然妥當。”
齊威見他眉目暗沉沉,壓低聲問:“你真要把她帶回大幕?高王妃可是知曉?衡兒又正是多思的年紀……”
齊威教蕭衡習武已有多年,感情深厚,蕭衡是祿王世子。
祿王蕭虢及冠之年便被皇帝賜婚,隔年祿王妃誕下蕭衡,蕭虢常年混跡軍中,北征數次,不在京中,子嗣單薄,祿王府一直以來就隻有這麼一個兒子。
哈塔珠是丹韃人,就算誕下子嗣,也不可能納入祿王府,若是以後……蕭虢真成了皇帝,她更不可能入宮。
“信函不通,祿王府未曾知曉。”蕭虢直視齊威道,“我自要帶塔珠回去。”
他的聲音愈低:“即便……即便不能給她名分,她也是我的人,總要留在我身邊。”
齊威心頭大震,蕭虢素來寡情,雖與祿王妃相敬如賓,可從未在流露出多少情難自已。可是如今對著這個丹韃人,齊威才瞧出了些許不同來。
齊威轉念又想到她腹中的孩兒,若也是個男孩,衡兒會不會被取而代之……
正當他腦子裏亂糟糟地胡思亂想之時,卻見蕭虢忽然轉過身去,臉上頓時一暗。
齊威一看,塔珠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站在木門前凝望二人。
此時天氣已熱,可塔珠怕冷,她披著蕭虢的黑鬥篷,立在那裏,幾盞白燈籠往她身上一照,腹部高聳,臉色卻也像白紙糊的燈籠。
蕭虢還未向塔珠說起祿王府,說起祿王妃,也從未提過蕭衡。
一路行來,他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他想,等到進了大幕的地界,再說不遲。
偶有二人獨處之時,他本可以吐露實情,但腦中隱約有個念頭,若是說了,塔珠興許就不會和他走了。
然而,此刻塔珠卻被他人道破,蕭虢隻覺雙腳滯重,將他貫在原地,塔珠的一雙眼睛凝視著他,幽幽暗暗。
她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我欲尋些熱水,不想打擾了二位。”她說罷,轉身又走了回去。
蕭虢適才如夢初醒,急追了上去。
塔珠捧著肚子躺回了軟榻,蕭虢將她的臉扳過來朝向自己,見她臉上並沒有流淚。
他鬆了一口氣:“我本欲過幾日與你細說此事,我……”他言語艱澀,“我確已有一妻一子……”
塔珠依舊麵無表情地看他。
等了數息,“我知曉了。”她低笑了一聲,歎道,“怪我自己沒有想到……是我錯了。”
聽到她口中的“錯”字,蕭虢胸中一沉,慌忙握住了她的手:“即便如此,你同我回了大幕,我也可保你一生榮華。”
卻聽塔珠大笑了兩聲,她這才抬頭仔細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滿含譏誚:“蕭虢,我從來就不求一生榮華,若是委身於人以求榮華,我何不作那什麼第十九妃,也是一生榮華。”
蕭虢緊握住她的手:“你如何將我與那淫邪之人相提並論,你心悅於我,發乎於情,如何是委身於人?”
塔珠掙脫了他的手:“我不會同你回大幕,此番出逃,不過是想把這個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你若是尋得時機回你的大幕,你走便是,我們相逢一場,也是緣分,到此為止罷。”
蕭虢長眉驟斂:“荒唐,我的骨肉怎能流落在外。”他咬牙切齒道,“你既先招惹了我,便不是你想到此為止,就能到此為止!”
塔珠摸著肚子,怒極反笑:“我本就是丹韃人,生是丹韃人,死是丹韃鬼,絕不會同你去什麼大幕。這腹中之子,雖是你的骨肉,可你已經有兒子了,不愁多一個少一個,此孩兒,我要自己留著。”
聞此一言,蕭虢橫眉冷眼道:“哈塔珠,你口中究竟幾句真,幾句假?當日大牢之中所言,可是真話?你我育有一子,如何還有分離的道理?”
塔珠氣得頭腦發昏,不想再同他多言,抱著肚子,翻了個身,再不說話。
蕭虢滿腔怒意無處發泄,可是眼前之人有孕在身,驚動不得。
他坐在塌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見塔珠一動不動,冷聲道:“再過一段時間,等邊境戒備鬆懈,我便帶你南下。”
塔珠沒有回答。
數月之間,丹韃邊界戒備不鬆反而日漸森嚴。
若是僅齊威,蕭虢二人帶騎兵闖關,猶有勝算,可加上身子沉重的塔珠,絕無可能。
這一天空中烏雲蔽日,大雨將傾。
塔珠走到屋外,仰頭一望,見沉沉疊疊的雲影中,似有飛鷹而過。
蕭虢隨之望去,凝神細看,一隻白頭黑鷹忽而俯衝而來,發出一聲尖利的鷹嘯。
“是你的鷹?”他瞪向塔珠,“這又是你的計謀?”
塔珠見他眼神銳利,發笑道:“你不信我?”
她頓覺一切索然無味:“我難再信你,你也難再信我。”
她仰頭一望,又見數隻黑鷹盤旋:“這是我哥哥的鷹,你要是想走,現在就得走了,再晚半刻,你就走不了了。”
一旁的齊威大驚道:“三皇子,事不宜遲,我們走罷!”
蕭虢拉住塔珠:“走,隨我走,上馬去。”
塔珠的肚子隆得像口倒扣的大鍋,她的腳腫了好些時日,根本不能策馬疾行,更莫提衝破關隘。
她無奈地看了一眼蕭虢,堅決道:“蕭虢,我不會和你走得,帶上我,你也走不了,來得人既是我哥哥,便不會為難我,你自己走罷!”
空中閃過一道青雷,遠處馬蹄聲如雨。
齊威扯過蕭虢:“三皇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掃過一眼,原地立著的塔珠,又勸,“來日方長,總有相見之日。”
塔珠又看了一眼蕭虢:“你快走罷!再不走,若是再被抓住,少不得要掉一層皮。”她說完,自顧自地轉身要進屋,“要下雨了,我再睡一會兒。”
蕭虢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人扯得轉過半圈,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肚子上:“你等我,過段時日,我回來接你!”
塔珠哈哈大笑:“好啊,蕭虎。”
蕭虢見她笑容刺目,心知她根本不信,可是眼下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容他細說了。
“你等我。”他隻能重複道。
馬蹄聲愈近,蕭虢翻身上馬,見塔珠人已經走回了屋中,再望不見。
策馬往垤城關隘疾行,他和齊威,加上二十騎兵,雨幕漸大,廝殺而過。
哈代趕到馬堡之時,見到人去樓空,在屋中尋過一圈,才找到榻上昏睡的塔珠。
她躺著的那一塊白布床單,已滿是猩紅血跡,嚇得他心膽俱寒,連忙上前,拍她的臉,大叫道:“塔珠!塔珠!妹妹!”
塔珠腹中劇痛,宛如一把彎刀從中捅開,她睜開眼,看到哈代,不由地長舒了一口,強忍腹痛,斷斷續續道:“哥哥……求你,保住這個孩兒……”
哈代抱她起來:“這就帶你去尋大夫……”
塔珠像小的時候一樣,扯著他耳邊的辮子,急道:“就算是我死了,哥哥也要保住這個孩子……”
哈代喝道:“你省些力氣,不要盡說胡話!”
塔珠想笑一笑,可突然見到他辮子下的火紅印記,她立刻撥開頭發去看,疼得哈代“嘶”一聲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