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治病與打球】
草殼子裏的一串紅明豔的晃眼, 躲在狗娃花的身後,枝條順著風低腰。
一雙官靴踩在沙石地上,黑緞麵的褲腿上勾著銀邊, 又拿黑線織出來了花樣子,秋香色的衣擺隨著腳步流動。
再往上看,環佩齊全, 腰間墜著香囊, 上繡平安二字。
人一下馬,就皺著眉,四下探看。
碼頭管事的笑著過來請安:“世子爺好,天兒要涼了,您怎麼跑這兒來了?”
路喜牽馬湊上來道:“聽說大少爺今兒過來歇腳, 人在哪兒呢?”
那管事遙遙指著不遠處的房子,“裏頭吃茶呢,小的過去給您通報?”
崔永昌擺手:“不使你們, 忙去吧, 我自己去。”
路喜把馬匹交給旁人,小跑著跟上。
“大哥哥好。”崔永昌推門作揖。
“瞧瞧, 騙人的來了。”常衎在窗前衝他招手,指著港口的一艘貨船,“送你的新婚賀禮。”
他叫跟前伺候的小子去倒滾燙的熱茶, 又遮了半扇窗戶, 免得海風太大,吹得這人不舒服。
崔永昌笑著湊近,先給自己分辨,又問船上是什麼。
常衎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嗤聲笑道:“吳老大在碼頭等你到晌午, 還是路喜半道兒想起來了,使人過來傳話,說你又不去了。”
崔永昌猛拍腦門兒:“哎呦,我這記性,愈發的不好了。”
這裏是近碼頭的一處排房,平素船辛家掌事們在裏頭歇腳吃茶,布置的自不多精細,門窗被海風對著一吹,便見衣裙翻飛。
常衎盯著他脖頸露出的一抹曖昧,眼底帶笑:“不打緊的,那一船的補品藥材,豬腦子也能給你補回來。”
兄弟倆平日裏玩笑慣了,崔永昌也不生氣,隻疑惑地問道:“送我那麼多藥幹嘛?”
常衎道:“我娘不知從哪兒又給你弄來了個大夫,說是昭南國的老神棍,不光有藥,連人也一給道領來。”
“神棍?管用麼?”
崔永昌自小被辛氏和常氏妯娌倆灌多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湯藥,聽到神棍二字,自脊梁根兒裏發出的害怕。
常衎撇著嘴搖頭,攤手給他看:“我也不知道呢,昭南皇帝拍著胸脯說是奇才。”
又怕他不肯醫治,補充了一句道:“那神棍是我娘拿三百杆火器換來了的,若醫好了你,再給他們添兩百斤的炸的碎。滇西軍最近可是從我這兒買了不少的好東西,昭南老皇帝急成了兔子,否則,也不至於拿家底兒出來。”
“那麼貴!”崔永昌驚訝。
帽兒島的火器明碼標價,三百三十三兩一杆,炸的碎更是金貴,二十一換都未必能夠,那神棍莫不是金子做的?
常衎解釋道:“你也知道,昭南國皇室神神叨叨的,聽說那神棍是給他們老皇帝續命的寶貝,且有些能耐著呢。”
眼一睖,似笑非笑地威脅:“我娘可是說了,這回的肯定管用,你若是想跑,捆也得捆著讓你把湯藥吃了。”
這臭小子吃藥吃怕了。
小時候還算聽話,哄騙兩句,也能乖乖的吃藥行針。
越長大,心眼子就越多。
逃跑尿遁,沒少拿餿主意出來糊弄人。
崔永昌嘿嘿一笑,做乖巧模樣:“這回不跑。”
小人兒做夢都惦記著求菩薩,哭著喊著說不想做寡婦。
有了人惦記,他這病,得治,得治的積極。
崔永昌摩挲著下巴,認真保證:“嬸娘銀子都花了,我跑了,豈不辜負她老人家一片心意。”
常衎在心底大罵,這會兒想起來孝順了?早些時候,辜負的心意可多了去。
隻臉上卻揣著笑:“你乖乖的更好,那神棍隻在你這裏待一個月,到日子,咱們還得給人送去。”
那是昭南國老皇帝續命的神藥,借了不還,老皇帝萬一嗝兒屁,這長久買賣可就不好做嘍。
常衎將人和藥材全部送到,便又揚帆出海。
他有正經生意要做,崔永昌也不好強留。
隻是回去辛氏知道了,抿著嘴罵他:“你們到底是堂兄弟,該是親近才好,你大哥哥來家,你就是跪著去請,也要讓人回府吃杯茶才是。”
崔永昌也有自己的道理:“他還要北上做買賣呢,吃茶事小,耽誤了生意上的大事兒,可就不好了。”
常家這些年,雖還守著嶺南棉糧生意上的老本,但實則更多上心在軍火貿易方麵。
且不論臨海的大陳、昭南諸國,就連不通水運的北絨、大月一些地方,都有帽兒島的買賣。
天底下有一天在打仗,帽兒島的生意,便能興盛一日。
他拿這個出來說事兒,辛氏抿了抿嘴,也不多計較。
春姑姑出來幫著打圓場:“南詔那位來大夫我看倒像是個神人。”又比著山羊胡往肩頭上撩,“那胡子,長的都能打絡子了,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崔永昌嘴貧:“大哥哥說,那是昭南出了名的神棍。”
辛氏罵道:“你嬸娘的一片心意,不管怎樣,你也該讓他診診,醫的好了,也是咱們的造化。”
他這些年看大夫看的心煩,辛氏也是知道的。
可膝下唯有這一個兒子,他這病不好,闔府上下誰能安心的了?
“您怎麼還不信人呢?”崔永昌道,“知道您心裏掛念,嬸娘也上心的很,我都把人領進府裏了,還能跑了不成?”
辛氏撇撇嘴,斜他一目:“成親那日,路喜躡手躡腳的背了個包袱。”
她點到為止,崔永昌麵上羞臊,腆著臉坐她跟前:“我可是您親兒子,當媽的看破不說破,您怎麼還往人臉上臊呢?”
辛氏笑罵:“臭小子。”
等人出去,才敢跟春姑姑笑著抱怨:“這幾年他抱怨不看大夫了,他老子夜裏還哭過幾回,如今娶了媳婦,他倒是好了,李道長那卦象可真靈驗。”
春姑姑道:“那是咱們家真金白銀換來的,但有不靈,下回再見著那牛鼻子老道,我還不得打折了他的腿。”
這話,說的是給曲家的那些銀子。
辛氏搖頭,莞爾道:“銀子是小事兒,我那兒媳婦倒是不差,模樣乖巧討喜,說話也有分寸。”
春姑姑是看著崔永昌長起來的,辛氏誇了新媳婦,她也不肯讓世子爺被比下去了。
“咱們家永昌也是不賴,可著青州城去找,像咱們這般的好人家,怕是沒有,她一破落戶家的小姐,說句不好聽的,也隻比那些平民百姓家好不了多少。”
“能嫁進咱們這樣的人家,那是她的福分。”
“退一萬步說,曲家一官宦門第,已經虧空到了賣女兒貼補度日,若不是咱們家看了上她。”
春姑姑嘴唇撇的嘟起,“聽說她親娘老子相看的那戶人家,都八十有六了,府裏一窩子妻妾盤算著爭寵呢。”
辛氏蹙眉,囑咐道:“這話你在我跟前說也就罷了,切不可讓兩個孩子聽了去。”
娘老子的罪過,怎能怪到兒女頭上呢。
她那兒媳婦,是個知體麵的好孩子,萬不能因為這些,而傷了她的心。
春姑姑縮了縮脖子,點頭道:“哪能啊,我眼睛瞧得清楚,咱們那少夫人啊,永昌是喜歡的,我看您啊,也是喜歡的緊。”
辛氏眉梢微微揚起,端起熱茶抿了一口,笑著跟她說話:“她跟我兒子好好的過,我自然是把她當親閨女疼。”
辛氏在婆媳關係上看得清楚。
她疼兒媳婦,也是為著兒子。
那孩子是個知恩的主,在家又少有疼愛,自己多偏她一些,日後她待永昌,自是會越發上心。
辛氏這盤算倒是準得很。
曲妙妙正在簷下映著太陽做針線,聽到二門外婆子說話:“世子爺回來了!”
她忙丟開手上活計,起身淨手,伺候著他更衣,又捧了溫茶,漱口淨手。
“你說出去吃酒,怎麼回來的這麼早?”小人兒歪著腦袋跟他說話,聲音低低柔柔,他稍稍垂目便能看清她的眼睛。
“你大半天在家,都做了什麼?”他不答反問。
曲妙妙彎彎眉眼:“你昨兒不是說午睡時有風,起來不大舒服,我拿抓絨的料子給你做做了個貼身的小衣,回頭你拿它搭一下,興許好些。”
崔永昌點頭,似是漫不經心道:“明兒他們約我去打馬球,能領著夫人一道兒,你想去麼?”
係扣子的手頓住片刻,她又輕輕搖頭:“我不去了,你們男人的場子,我跟著一道兒,不大好吧。”
某人臉色沉下。
翻翻眼皮,沒有說話。
轉天吃過早飯,曲妙妙還是被拖著上了馬車。
她捏緊了手邊的披風,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正撞上這人也在看自己。
“我……”
崔永昌勾起她臉邊的一縷碎發,別至她的耳後:“一大早馮家來人央求,說是馮承業的妹子也要過來,馮家是商戶人家,他那妹子又是頭一回跟著出來見世麵,馮承業實在放心不下,想請你幫忙照拂一些。”
大掌輕輕拍拍她的笑臉兒,吩咐道:“平日裏玩的不錯,我就應了他。”
外頭路喜聽到這話,兩隻手忍不住抖了抖。
自己跑了一早上的馬,趕命似的去馮家傳話,到了主子嘴裏,就為了遮羞臉兒扯個謊話?
曲妙妙乖巧地點頭,又麵有難色:“可是……”
“嗯?”
她咬了咬嘴,終是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可我不會打馬球啊。”
她隻聽過那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拿此作為消遣的遊戲,曲家非富非貴,怎可能有機會見過那等場麵。
“哈哈。”崔永昌爽朗舒笑。
曲妙妙羞地垂下頭,小手緊緊的拉住他的手指,再不敢看人。
“我當是什麼呢。”崔永昌摸摸她的笑臉兒,寬慰道:“不要怕,有我跟著呢,她們巴結你都來不及,你就是有不懂得,隻管大膽行事,那些人踩高捧低慣了,隻會讚你別有新意,斷沒有笑話的道理。”
曲妙妙疑惑地抬頭,有些不信。
崔永昌又道:“放心,萬事都有我呢,等到了馬球場上,我找個球博士給你演示一遍。”
“嗯,好。”小人是點頭,看著他的眼睛,手上暗暗使力,想要把手抽出來。
然,某人大掌攥的緊緊的,等到了地方,才漫不經心地鬆開。
崔永昌是宣平侯府獨子,太皇太後心尖尖上的寶貝,他還沒出生,太皇太後就已經賞了名字,賜了寶冊。
永昌、永昌,國運永昌。
這天底下,敢用如此尊貴的名字,也就獨他一份。
再尊貴的王公世家,擱他跟前,都得謙讓三分。
“世子爺。”眾人紛紛上前作揖請安。
東道主是呂將軍家的大公子,呂家跟辛氏沾些遠親,又送了姑娘進宮,自是跟崔家關係交好。
“子明兄。”崔永昌也笑著點頭。
又拉了曲妙妙上前,一道往馬球場去。
馮承業被擠在人後,恨鐵不成鋼地咬著牙,低低地催促自家妹子:“我的小姑奶奶啊,這天才掉餡兒餅,連醋碟兒、牙簽兒都擺您跟前了,你好歹抬抬手,動兩下子啊!”
小姑娘也是頭一回來這種場合,平時拿針繡活兒的小手緊緊揪住兄長的衣角,咬著唇委屈:“哥,我不敢過去……”
馮承業氣地跺腳:“小姑奶奶啊,您拿出在家打我的勁頭,豁出去了,到那崔家少夫人跟前說兩句好話,成不!”
他憑著那點兒子同窗情分,才好容易搭上了崔家這條幹係。
崔世子又破天荒的給安排了事兒,大好的人情兒放在臉前,豈有不接的道理。
“小姑奶奶,咱們家下半年的生意,好與不好,可都指著你了。”馮承業哄著道,“你若哄了那位夫人高興,哥哥回去定好好賞你,給你打金鐲子,再打一套新頭麵,好不好?”
馮又菱深吸一口氣,看在金鐲子和新頭麵的份兒上,狠狠點頭:“成!”
她小步跟上,混入前行的人群。
馮承業在後麵擦著頭上的汗,擠出笑意,也小跑著過去。
到底是年紀一般大的小姑娘。
加上崔永昌的牽線,沒多會兒功夫,馮又菱便跟曲妙妙兩個玩在了一處。
都是沒摸過球杆的新手,一起聽球博士講解,又各自選了乖巧聽話的小矮馬。
在外場跑了幾圈,熟悉一些,便威風凜凜的上了球場。
一道的姑娘們怕她們兩個新手要被打哭,便將二人分在兩組,揮旗子的小子一聲高喝,綠旗子舞了舞,助興的擂鼓高歌。
曲妙妙還沒反應過來,其餘眾人便一擁而上,直奔場地正中的七寶毬。
馮又菱不愧是在家連親哥都要打的主,雖是新手,卻一馬當先,帶著她那匹小矮馬,竟一躍幾人的阻攔,傳球過人,一擊得分。
“好!”
她打的生猛,就連看台上的賓客都要開頭喝彩。
有人下了彩頭,馮又菱表現出色,壓她的人不少,就連馮承業也給妹子下了一百兩銀子助威。
崔永昌笑著叫路喜拿紙筆過來,寫了個一千兩的兌票,“下一場,押我夫人贏,若是不成,你們兌了銀子,拿去吃酒。”
他打了個頭,馮承業頭一個調轉陣營:“我壓一百兩,跟崔兄一道兒。”
曲妙妙中場吃了口茶水,聽跟前伺候的丫鬟道:“小姐,世子爺押了一千兩銀子,來賭您贏,若是輸了,那銀子可就歸人家了。”
“一千兩!”曲妙妙大驚,抬頭朝看台尋看。
那人也正在看她,又揮手鼓勵,讓她好好的玩兒。
曲妙妙把水杯遞給寶梅:“你去跟他說,我本事不到家,這銀子怕是要沒了。”
一旁馮又菱跟過來說話,聽了兩句,笑著問賠率。
寶梅道:“隱隱地聽見有人喊,說是一賠十,贏家才有彩頭拿,其餘隻當請人吃茶。”
馮又菱小狐狸似地點了點頭,又問:“那現在誰身上押的最多?”
寶梅笑道:“是馮姑娘您啊!”
“我啊。”馮又菱狡黠地笑,聽到有銀子賺,她可就活絡起來了。
“妙妙姐!”馮又菱翻身上馬,跟曲妙妙打商量,“我幫你贏,回頭贏來的銀子,你分我一成,好不好?”
一千兩的一成,就是一百兩。
一百兩銀子,可比大哥給的大方多了。
曲妙妙笑著搖頭:“我球技不成,萬一……”
馮又菱道:“輸了是你相公的銀子,贏了我又沾點兒便宜,哪有什麼萬一?”
小姑娘見錢眼開,好說賴說,總算是讓曲妙妙點頭。
臨上場,她還將腰間的荷包袋子摸下來,丟寶梅手裏:“好姑娘,煩您幫我個忙,全押妙妙姐贏!”
球場上,局勢如電閃雷鳴。
馮又菱上了勁兒似的大聲喊道:“妙妙姐,快揮杆過來!她要搶我的球!”
一隊的好幾個姑娘都被她這突然倒戈給嚇到了。
膽子大的罵她瘋了,腦子不清白才弄錯了陣營。
直到曲妙妙接連進了好幾個球,才有聰明的緩過勁兒來。
“馬屁精,咱們不傳球給她,看她還怎麼送!”
馮又菱也笑著罵回去:“傻大頭,有銀子不賺,打個什麼勁兒!”
一場下來,馮又菱近乎將青州城的各家小姐給得罪了個遍。
同一陣營的小姐們嫌她為巴結崔家,連體麵也不要,一副趨炎附勢的嘴臉令人作嘔。
不同陣營的也嫌她眼裏隻有權貴,沒有做個公允。
隻是這些,馮承業暫先不知。
下了球場,還一個勁兒地點頭,誇自己妹子本事了得。
待日後生意場上活泛起來,他遇到了不少麻煩,才知道馮又菱的一時輝煌,給自己添了多大的麻煩。
曲妙妙渾身香汗,崔永昌還要湊近了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