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是深夜,空氣裏散著濕冷,天色混沌。
雪還在下,紛揚飄落,輕盈如夢,滿目霜白。
如果我不是衣衫襤褸,僵臥在雪地裏,凍得深思恍惚,我大概會有那麼幾分欣慰。但現在,我隻能苦笑--或者縮成一團等死。
我嚐試將腳蜷起來,沒得到一丁點的暖意。手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了,抖得厲害,但刀割似的疼卻無一刻不在刺激快要離散的意識。忽的冷風吹過,寒意徹骨,感覺皮肉都快要給它生生撕裂。我直覺就要痛得叫出來,然而發不出聲音,嗓子火辣辣的,胸口也像憋了一口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口中泛出血腥氣味。我死命咬著嘴唇,惡心得直想吐。
隻是不知道還能惡心多久,畢竟都是要死的人了。
記得以前四處流浪乞討的時候。到冬天,冷得受不住了,大家就縮成一團,湊緊了取暖,大多數人也都熬了過來,但總有幾個撐不下去的。那是過年,看見街上的孩子穿棉襖出來放炮仗,心裏就羨慕得要命。以前有同伴凍得瘋了,合夥去搶了一個落單的男孩的棉襖,隔天給人抓住,有一個生生給打死了,其他兩個僥幸活著的,也在那幾天凍死餓死了。所以看見別人穿得暖,我也隻是心裏羨慕,沒膽子去偷去搶。過年向來是最喜慶的時候,但是對我們這群人來說,簡直是噩夢,一年最怕的,就是那時候。
我慢慢地縮緊身子,隻覺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快瘋了。記得以前看人凍死的屍體,渾身的凍瘡,甚至身上還結了霜,別提多惡心。隻是沒想到現在,自己會落到這個地步。
有些茫然,我輕輕的喘氣,覺得腦袋一陣一陣地發暈,眼皮也快沉得抬不起來。死命提醒自己,一定不能睡,不能睡……這樣的苦熬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每寒冷、饑餓到了極點,就想倒下去,但是又真的不敢,那時候看這些看得多了,也明白,你強打著一分精神,就算可能最後也難逃一死,但活命的機會,總歸多些。在那種時候,一旦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畢竟,我們這種窮人,命賤,每時每刻都在熬,熬過去了,就是你命大福大,熬不過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過,這次最凶險而已。
其實也並不是特別的怕死,覺得死了,可以不挨餓受凍,不被打,不天天擔心下頓吃什麼,不成天跟隻老鼠似的遊蕩,其實是很好的。可是每次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還是不甘,畢竟,自己拚了那麼大的勁,堅持了那麼久,沒道理就怎麼死了,畢竟,我是那麼的想,活下去。
但是沒有人肯給我機會。
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上一次哭是多久,記不得了,印象最深的一次哭泣,是被路人用二錢銀子帶走,洗幹淨了,喂飽了,牽進一戶院子。迷迷糊糊的時候被架進一間房,陰暗晦冷的房間,散著血腥氣味,牆壁上掛著一排排的刑具,猙獰的。我那時嚇得懵了,叫都沒叫出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綁到架子上,直覺地就要逃,然而手腳卻沒有一絲力氣,掙脫不開。
那天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我一輩子都記得。
等到深夜我被扔出府的時候,我已經痛得沒有知覺。渾身上下像沒有一塊好皮,盡是血。針,火,烙鐵,刀,鞭子。我已經叫到不會叫。發不出聲音,躺在街角,像一具棄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