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想說,除非你拿出一百兩銀子來,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覺得,自己就算再急著用錢,也不能問這丫頭要,至於為什麼,他一時也理不清。
他於是搖搖頭道:“算了,沒有除非了!你等我一會兒,我收拾收拾就走!”
不到一炷香時間,步安便收拾妥當,告辭鄧小閑、張瞎子和遊平,跟著衛家小姐往北城去,素素自然也跟在後麵,帶著銅鑼、破碗等等全套家夥兒。
來到玲瓏坊外,投醪河邊的時候,已是亥時,相當於晚上九點來鍾,大半個越州已經安靜下來,子敬大街卻仍舊熱鬧非凡。
這時正好有天天候著聽說書的街坊看見步安過來,便埋怨他言而無信,讓眾人白等了半天。
步安笑著說,既然如此,今夜就把這故事統統講完,免得大家牽腸掛肚。
衛家小姐把他喊來這裏說,而不是單獨講給她聽,倒也不是要與民同樂,而是習慣了這個氣氛,覺得大夥兒一同嬉笑怒罵,一同哭哭啼啼,這故事聽著才有意思。
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投醪河兩岸是紙醉金迷的繁華街道,河上畫舫飄搖,鶯歌燕舞。
岸邊漸漸聚攏的人群中,少年書生清清嗓子,開始講訴倒黴和尚和他的三個妖怪弟子,取經路上最後的劫難。
一隻小貓妖坐在板凳上,一位舊神傳人站在人群前排,還有一人一鬼透過街對麵敞開的窗子,同時聆聽著,這另一個世界人盡皆知,而對她們來說,足夠新鮮生猛,驚奇驚喜,又暗合因果報應的神怪故事。
這一人一神一妖一鬼,似乎都在這故事裏聽到了自己。
夜色越來越深,天上星辰流轉,投醪河邊的人群越來越少,可那書生卻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等到故事終於來到尾聲,每個角色都輪回般歸位時,聽書人早已散去大半,剩下的聽眾仿佛被這曲折的故事耗盡了氣力,又像是太過疲勞,隻有三三兩兩,稀稀落落的叫好聲響起。
這個時候,書生便將背在身後的琵琶琴換到了胸前,定了定神後,手指掃撥出一串清脆的琴音。
他看著星辰寥落的夜空,空蕩蕩的街道,麵對著徹底安靜下來的不多的聽眾,用已經疲累而變得沙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月濺星河,長路漫漫。風煙殘盡,獨影闌珊。”
繁華過後冷清寂寥的街道上,步安站在零落的人群中央,真有種獨影闌珊的意味;飄蕩在夏夜微風中的歌聲,也因為沙啞而顯得滄桑。
“誰叫我身手不凡,誰讓我愛恨兩難,到後來,肝腸寸斷。”
他唱的是悟空,又仿佛不是,衛家小姐聽在耳中,心頭升起一絲朦朧卻又複雜的難以言說的心緒。
“邪月當空,恩怨休懷。舍悟離迷,六塵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過是心有魔債。”
晴山是人,影伯是鬼,素素是妖,這歌聲回蕩在子敬街和投醪河上,仿佛唱盡了她們各自的喜怒哀樂和深埋心底的恩怨仇債。
“你叫一聲佛祖,回頭無岸!我跪一人為師,生死無關!”
這歌詞前一句像是對孫猴子講,後一句卻說的步安自己。唱到這裏,他眼前隱約浮現起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倩影,她站在鏡湖畔的涼亭裏,佇立於春日的雨簾中,走在血月籠罩的崎嶇山道上,卻全是朦朧的背影。
“善惡浮世真假界,塵緣散去不分明。難斷!”
因為連日來都在講訴西遊記的故事,步安輕而易舉便沉浸到了這首戴荃的《悟空》所表達的意境中去,越唱越投入,越唱越激揚。
“我要這鐵棒有何用?我有這變化又如何?還是不安還是氏惆。金箍當頭,欲說還休!”
“我要這鐵棒醉舞魔,我有這變化亂迷濁。”
“踏碎淩霄!放肆桀驁!世惡道險!終究難逃!”
步安唱到最後,已經聲嘶力竭,臉上神情狂傲,仿佛正腳踏淩霄;嗓音卻暗啞低沉,唱出了世道難逃的不甘。
而當他一曲唱罷,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不遠處,一身勁裝的衛家小姐,已經淚流滿麵。
身旁素素在低頭抽泣,輕聲說著什麼,大概隻有步安知道,她說的是:“全是我害的……”
人群中也有人在抹淚,但是遠沒有素素和衛家小姐這樣,對這故事,對這歌,如此感同身受。
街對麵的那扇窗子裏,晴山的一雙纖手緊緊握著,指甲幾乎已經掐到肉裏。
她靜靜地看著街對岸的少年書生,耳邊還縈繞著剛剛的曲聲歌聲。
那曲聲仍舊生澀,歌聲同樣充滿瑕疵,可就是這生澀的曲聲和歌聲,為晴山推開了一扇門,讓她隱約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