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等豪傑小師弟(2 / 2)

步安瞥了他一眼,見他這副邋遢模樣,料想從他身上榨不出什麼好處,就隨口問道:“你是怎麼進去的?”

鄧小閑神態漸漸輕鬆,不自覺地蜷起腿,整個人像蹲在了台階上,搖頭痛心道:“都是那春燕樓的老鴇不好,早不好,遲不好,偏偏‘鬼引’剛出不久,她就進了幾個新姑娘,我心頭一癢,鬼迷心竅地收了汪大戶的三十兩銀子,給他新置的宅子驅鬼,本以為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誰曾想,竟被官府給摸了上來……”

步安聽得直翻白眼,心想這人簡直恬不知恥,身為道士,沉迷美色也就算了,還口無遮攔,一點不覺得害臊,不過正是這樣,他才覺得這人有點意思,仿佛跟自己臭氣相投,探過身子道:“鬼引一出來,捉鬼這個行當還有前途嗎?”

他不問還好,一問就把鄧小閑滿肚子苦水給勾了出來。這道士邊拍大腿邊罵官,話說得很難聽,把知州大人家中的女眷全給招呼了一遍。

步安自動過濾掉這些切口,大致聽出了他抱怨的內容。

越州府在三月頭上添了一項稅收名目,叫作“鎮惡增補厘捐”,說是要用這些錢來招納修行者捉鬼,但實際上誰也不知道這些錢去了哪裏,隻知道要幹捉鬼的行當,反而要交一份月錢,從官府領來一張蓋紅印的“權理鎮惡司”公文才行。

老百姓把這“鎮惡增補厘捐”叫鬼稅,把“權理鎮惡司”的公文,叫做鬼引,得了鬼引的捉鬼人,就叫做鬼捕。

問題在於,一個月的鬼引例錢高達五十兩銀子,要是碰到一兩個豪客還能賺些回來,運氣不好就要全陪進去;州府這樣一搞,有點能耐的修行者全都拉幫結派,壟斷了鬼捕這項營生,一般人根本插不進腳去。

步安心想,自己肚子裏那絲鬼氣到底能不能用還不知道,也不用這麼著急,就讓鄧小閑先回去,說好了有事再去青蓮觀找他。

這邋遢道士一走,步安就獨自走回院子,吹著暮春適宜的夜風,側著頭盤算著今後的打算。

童子琵琶還在身上背著,他卻不急於拿下來試,隻因這個結果太過重要,關係著他從此離經叛道的路子怎麼走。

腦子裏能夠完整背誦的宋詩宋詞,明清佳作,還有的是,他本來就喜歡背誦這些,來了這個世界後,每晚睡前都會草草回憶一遍,有時突然想起一首有些模糊的,就在心裏默默背熟,生怕時間久了會遺忘——英靈無處不在,他不敢念出聲,也不敢用筆記錄下來,生怕這些詩詞“見了光”,就沒了效用。

上輩子無心插柳的結果,成了這輩子的戰略資源,實在是意外之喜,可背得再多,總歸用一首少一首,得留在關鍵時刻救命,不能浪,不能狂,不能隨便揮霍。

他這幾天反複思量“離經叛道”這個詞,想得也越加透徹,屠瑤的意思,應該是讓他去做個狂人或是妄人,而不是惡人。

步安心底深處當然也有不甘,覺得屠瑤小瞧了自己,覺得自己穿越而來,理應闖下一個天大的名頭,而不隻是滿足於做一個狂人、妄人。但是,離經叛道對他來說,也是一個保障,一個底線,甚至是一個幌子。假如來日一飛衝天,自然能讓人刮目相看,但就算差一口氣,有這個幌子在,也能讓餘喚忠躲著自己,不至於真去做了贅婿。

他生性樂觀,卻不是傻樂,嘻嘻哈哈,也不是真的全無所謂。

對幾位同門,他心存感激,覺得這世界正是因為有他們在,才透著濃濃的人情味,讓他沉醉其間,即使此刻獨坐庭院,也絲毫不覺得孤單。

大師兄祝修齊仁義正直、二師姐樓心悅外柔內剛、三師姐方菲兒天然率真,宋青雖然平時說話不著調,心思卻純得像一汪清泉,他們都是一等一的人傑,能有這樣的同門,步安覺得與有榮焉。

至於屠瑤……

想起鏡湖畔,涼亭裏,四周潮水退去,屠瑤翩然轉身的情景,步安嘴角微翹,露出一絲笑意。

他一邊笑著,一邊從肩上取下琵琶,愜意地橫抱在懷裏,一手握著琴頸,一手浮在弦上,默默閉上了眼睛。

丹田處的那絲涼意緩緩走到胸口,轉過一道彎,遊走到肩膀,接著沿手臂流動,直到停在右手食指的指間上,穩穩地駐留在那裏。

步安睜開眼,手指在琴弦上掃過,發出一串清脆卻又略顯單調的琴聲,遠沒有詩句中描述的琵琶曲那麼生動,但是聽在步安耳中,卻仿佛天籟。

因為他指間的涼意分明被震動的琴弦帶了出來,飄在春夜的庭院裏,泛著柔和的暖光,像清水中緩緩蓬鬆的絲帶,像隨著音律舞動的夜之魅影,像蓬勃的生機、雀躍的魂靈,蘊含著難於言說的迷人滋味。

這縷由他丹田內的涼意所化成的暖光,隻維持了一瞬間,便隨著琴聲的餘音擴散開來,像融化在空氣中似的消失無蹤。

步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知道,不管捉鬼這個行當有沒有前途,暫時來說,他是幹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