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長安滿城花燈灼灼。
月上柳梢,燈影憧憧,瓊華發髻未梳,倚靠在門窗前,瞧著簷下搖曳的燈盞,神色微冷。
門扉吱呀作響,宋津言推門而入。
瓊華聞聲回首,他掀開軟榻的紗帳去抱那正臥在床榻內睡得香甜的小娃娃了。
“今日怎麼回的這般晚。”瓊華取了帕子淨手,邊吩咐下人擺飯,邊問宋津言道。
宋津言瞧著懷裏的小娃娃,眼神微閃,攔下瓊華擺飯,回話道:“陪都失守,太子敗了,祁衍之兵臨長安,公主,咱們該逃了。”
自打半月前祁衍之揭竿反叛的消息傳到長安以來,宮中陛下和太子便下令緊閉公主府大門,打著要瓊華好生將養的名頭,實則是唯恐祁衍之安插在長安的刺客,會對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瓊華下手。
可瓊華又不是個睜眼瞎,祁衍之領兵反叛聲勢如此浩大,朝野上下動蕩,她如何會毫不知情。
隻是,縱使知曉他反叛,卻也未曾料到他殺到長安的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提起瓊華和祁衍之,京中權貴就沒一個不搖頭歎息的。五年前,大周朝唯一的嫡公主瓊華瞧上了朔州邊地的一小小郎將,那人便是祁衍之。
祁衍之原本出身朔州大族祁氏,祁家滿門忠烈世代戍守朔州城抵禦突厥。十年前一場大戰,祁家滿門兒郎戰死疆場,唯獨留下了彼時在京為質的幼子,祁家九郎祁衍之。
父兄皆亡之後,祁衍之離京遠赴朔州邊塞,為家中父兄扶靈下葬,之後便在新任朔州節度使趙濤手下做了一小小郎將。
瓊華記憶中初次見祁衍之,正是在朔州邊塞。彼時她初及笄,突厥自恃兵強馬壯,強壓皇帝答允嫡公主和親,大周兩百年王朝至今,從未有過和親先例,更遑論是一國唯一的嫡公主和親。
此事若是答允,無異於將大周的國威徹底斷送,皇帝自是不允。況且,瓊華自幼喪母,由皇帝親自撫養長成,掌上明珠視若珍寶,如何舍得送去和親。
大周婉拒和親,突厥使臣竟闖入行宮擄走了公主。瓊華被突厥使臣擄往突厥,途徑朔州城之際,是祁衍之率族中僅剩的十餘死士拚死救她,彼時不過弱冠之年的祁衍之,雖曆經父兄身死家族敗落,卻仍一身狂傲意氣。
小公主狼狽至極,被他背在身上踩著懸崖邊沿逃命,她怕極了他扔下她,於是許諾隻要他能將她平安送回京城,他想要任何高官厚祿,她都讓父皇和皇兄賞給他。
不料那個九死一生滿身是傷的少年冷笑了聲,眼中盡是嘲諷。
“或許在公主眼中高官厚祿隻是皇族隨意封賞的玩意,可臣救公主,並無意得公主封賞,隻是見不得突厥人作威作福。我大周嫡公主,尊榮無比,若是任由突厥人折辱,國朝的臉麵尊嚴如何存活?”
那是小公主從未在旁人臉上見過的神情。
少年臉上盡是血汙,眼神卻炙熱狂傲,從此印在了瓊華心上。
瓊華十五年來,從未見過如祁衍之這般的人,桀驁不馴滿眼野望,像是能將人燒盡的烈焰,引著飛蛾不可自控的撲火。
後來他救下她,將她安全送往長安,卻並未留下名姓。
兩人再見之時,他已憑借斬殺突厥王的戰功坐上了朔州節度使的位子。
祁衍之殺突厥王,挫了突厥近十年來的威風,突厥主動和談,呈上和談書,道為保兩國和平不生戰事,願將新任突厥王的同胞王妹嫁於大周太子聯姻,與此同時,求娶大周公主。兩相聯姻,保大周與突厥百年和平商貿不生戰事。
滿朝文武大都動搖,他們說公主受黎民供養,便該為國獻身,他們說以一女子之身可換邊疆和平,何樂而不為。
唯獨剛剛拎著老突厥王腦袋入京的祁衍之,手中血色未幹,眼中彌漫殺意,在禦殿之上寒聲道:“以一弱女子安江山社稷,我大周百萬雄兵有何用處,這滿朝的戰甲戎裝又有何用處?”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少女情動,自然喜歡英雄。
瓊華十五歲那年的所有心湖漣漪都因祁衍之而起,小公主嬌縱,滿腔癡戀執意要嫁。皇帝無奈,最終為兩人賜婚。那時的瓊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場她求來的姻緣,等著她的不是郎情妾意一眼萬年,而是屈辱蒙騙,道不盡的苦楚。
……
往日種種,盡付流水,如今的瓊華早不是祁衍之的妻了。
祁衍之這個名字,此刻再提起,都不會激起她心中幾許波動。
她緩了口氣,側首瞧著宋津言懷中抱著的女兒,眼神盈滿複雜情緒,低語道:“瓊華是大周的公主,自當與大周共存亡,況且,我父皇尚在宮中,我怎能舍得下他隻顧自己逃命。可我可憐的妍兒,尚未足月,我……”話中未盡之意滿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