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木化(1 / 2)

月光如瀑,瀉過一片葳蕤的菩提樹林,部分光華與數葉相融,微微發出柔和的綠光,投下點點細碎的碧色,仿佛靜止在地的螢火蟲,一路鋪到幽深的小徑某處,放眼望去,宛如一條鑲嵌了綠寶石的星空之路。

大正寺的今夜,注定不同往日。

數百名僧人圍坐在一起,呈規則的圓形,或手持木魚,或轉念佛珠,或輕晃佛鈴,各個皆閉目凝神,念念有詞,神色肅然,仿佛在舉行一場盛大的佛教儀式。

圓形中間,身著綠衣的年輕女子衝周圍一圈的和尚躬身一禮,雙手合十,分明是極其虔誠的模樣:“有勞各位師父了。”

她說完,抬起頭時,原本垂直胸前的頭發驀然倒立起來,細蛇似的抖動著,發出詭異的窸窣聲,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白皙滑嫩的臉頰也在抬頭的瞬間豁然起了褶皺,美麗的大眼睛凹陷下去,雙頰也極速收縮著,紅潤的嘴唇漸漸開裂,豐滿的軀體幹癟下去……

轉眼間,原本年輕貌美的女子已經衰老到了極致,粗糙的皮膚,褐色的軀體,醜陋如鬼的臉龐,整個的如同一截飽經歲月滄桑的朽木,似乎連站穩的力氣都沒有了,在輕微的晚風中搖搖欲墜。

終於,她倒了下來,平躺在綠光盈盈的樹影下,凝望著菩提樹上空的一輪滿月,渾濁的目光裏流露出種種複雜的神色。

她現在的模樣,簡直難以讓人聯想到片刻之前那個美麗動人的女子。

主持儀式的方丈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少女衰老得近乎可怖的軀體,卻毫無畏懼之色,隻是連連歎氣,頗有惋惜之意:“翡靈姑娘一生盡仁盡善,並未造下一樁罪孽,縱然非人,也已修得無上功德,如今大限將至,功德圓滿,盡可放心西去,俗塵之事,若還放在心上,恐怕——”他頓了頓,還是說出最後幾個字,“難以超度。”

翡靈的衰老還在繼續,渾身都無一例外的出現木化的現象,逐漸由一個人形向著老木的形狀變去,相信再過不久,眾僧看見的,就是真真切切的一塊朽木了。

她張開褐色的嘴唇,剛要說什麼,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阿翡!”

接著是幾個小沙彌急切的辯解聲:“方丈,他非要闖進來,我們攔不住……”

闖進來的藍衣青年步履匆匆,指尖尚還卷曲著綠色的藤蔓,顯然,為了來到這裏,他用了蠻力,甚至連帷帽也忘記戴上。

淺藍色的目光掃過一眾僧人,三分歉意七分焦灼,他衝方丈欠了欠身,道了一聲“多有得罪”,便徑自走向僧人們圍成的圈中,去到那綠衣老嫗的身邊,想要將她抱起來。

然而,當他的手觸及老嫗軀體的那個刹那,雙腿陡然一晃,重重跪倒在地。

“已經……來不及了麼……”他麵色煞白,惶然凝望著她,幾乎失聲,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適才碰到她時,那如同枯木一般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僵硬、粗糙、沒有溫度。

眾僧麵麵相覷,隨後向方丈投去請示的眼神,方丈搖搖頭,臉上略過悲憫的神色,低聲念了句佛號,又歎了口氣,大步向樹林外走去。

眾僧也兀自搖頭,靜靜退去。

一場超度儀式就此半途而廢。

林中一片死寂,許久,才聽到翡靈沙啞難辨的聲音:“阿澈……”

藍澈佝僂著身體,蒼白的臉上不知何時留下兩行水痕,聽到翡靈的叫喚聲,忙不迭點頭:“我在這,我在這……”

滿月倒映在翡靈渾濁的眼裏,使得她的眼神看起來空洞而渙散,甚至充滿了瀕死之氣。她艱難地想抬起一隻手臂,卻發現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力,隻勉強豎起一根枯槁的手指頭,指著夜空的某處,咧開嘴笑著,斷斷續續夢囈著:“你看見了麼……東方的神靈,就在那,微笑著看著我……”

藍澈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驟然緊縮,仿佛真的看見了她所說的“東方神靈”,短暫的靜默過後,他快速低垂眉眼,失控地搖頭,語無倫次:“不……不,我什麼也沒看見,你一定是眼花了……你不要說這種話……阿翡,求求你不要這麼說……我在這,誰也帶不走你……”

翡靈沒聽見似的,繼續述說著自己回光返照前看見的一幕,如同在講一個古老的童話:“他們說,來接引我的理應是西方的神明,如若我願意隨他們去佛祖的靈山,得先和我們的神明說一聲……啊……“她突然瞪大眼睛,想起什麼似的,眼裏綻放出驚喜的光,用篤定的語氣說話,“是的!我們是從遙遠的蜃樓之境過來的,我們的神在那邊,我們應該回到那邊去!”

她說著,掙紮著要站起來,然而她脖頸以下的身體已經完全木化,根本動彈不得,臨死前的竭力隻能是徒勞。

藍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她產生陌生的感覺,他萬分努力地想聽懂她說的話,小心翼翼地顫聲詢問:“西方的……蜃樓之境……我們的神……阿翡,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完全陌生的詞彙,在他聽來毫無概念毫無根據,就像一個個陌生的符號,就連展開的聯想都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