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在地下已經說過了,賣豆腐的女子,在蒼生塔被截住買豆腐,因為生得頗有姿色,被人看中擄至塔底,凍死在冰洞裏。完事後為了混淆視線,引開人們對蒼生塔的注意,也因為膽大狂妄,頭頂有保護傘不怕被發現,這人把她扔在了巷子裏。”
“那白梅花……”還有人對這兩起案子中最為引人聯想的因素念念不忘。
“這是巧合。”鐵慈將扣住的人交給容溥,容溥示意手下看住,鐵慈自行往後院走,人們都跟了上來,丹野拖起李堯跟著,謝千戶一直站在人群之外,此時也陰沉著臉示意士兵們都跟過去。
到了那廚房田壟所在地,遠遠的幾棵梨花白瓣紫蕊,清麗嬌豔。地裏的菜卻蔫不拉答。鐵慈采了幾朵花瓣,遞給附近的幾個人,又指著那樹道:“仔細看。”
那幾人接過,仔細看看,便露出疑惑之色,有人隨手一搓,那花蕊竟然掉了色,露出淡黃色的蕊心。
“這是……白梅!”
又有人拈了拈寬大的葉片,驚道:“這是假葉片!”
“白梅和梨花很像,遠看仿佛,但梨花花蕊是紫色的,葉片也比梅花寬大。所以白梅出自這裏。”
“明明沒有冰窖,這裏怎麼還能有白梅?”
“和之前的桃花繡球一樣,因為地氣的緣故。桃花繡球花那邊下方是溫泉洞,地氣熱,所以早開。菜地梅花這裏,下方是冰洞,寒氣滲入土壤,白梅久久不謝。菜地卻長勢很差。按說蒼生塔該把這幾棵刺眼的白梅給砍了,奈何我聽說,蒼生塔這些花樹很有名,還衍生過不少傳說,大概是怕砍了反而引人注意,就留了下來,做了些偽裝。”鐵慈指了指鬥篷人,“這位縣丞身邊的護衛,日常出入縣衙和蒼生塔兩地,有時難免要在夥房吃個飯什麼的,經過這幾株生得茂密的白梅樹,帽兜衣縫裏難免沾染點梅花瓣,第一個被害的女子抓了下來留在了指甲縫裏,第二個是不經意間落在了豆腐中。”
“第三個呢……”立即有人問,“第三個身邊似乎沒有白梅。”
“所以說明白梅不是什麼標誌,隻是巧合,而第三個死者,和蒼生塔無關。那是縣衙負責廚房采買的婢子,卻時不時會給縣丞家中送菜。可不可以設想一下,這位婢子在送菜過程中,和縣丞的偽護衛有了一些交聯,然後因為某種原因,也被這位殺了,這時候城中已經出現了兩起女子被殺案,這人肆無忌憚地添了第三起,棄屍過程中卻撞上了海東青在天際高飛,這人丟下屍首,屍首被海東青抓起,在經過乞丐聚集地的時候扔下,所以才會突然出現在小巷子裏。”
鐵慈猜測那位縣衙婢女和這個鬥篷人有私情,因為無意中觸及對方禁忌或者發現了什麼被滅口,但出於對死者名譽的維護,不打算明說。
李堯一直被丹野踩著,此刻怒聲道:“全都是你胡亂猜測,一麵之詞!證據呢?”
“自然是有的。”鐵慈從束發的帶子中摸出一截劍尖,“還記得你來你府中抓捕我的那天嗎?我和你這位護衛動手了幾招,然後掰下了他的這一截劍尖。”她將劍尖交給那個打鐵匠,“看看,這是不是淵鐵打製的?”
打鐵匠點頭,“明若秋水,寒氣滲骨,日光之下流轉淡淡青紫光芒,可打製得極薄如紙,淵鐵打製的武器,正是如此。”
他拿出一柄斷劍,這是在巨爐裏拿到的廢劍,和這劍尖敲擊了一下,發出的聲響脆如裂帛,他道:“淵鐵交擊的聲音和別的武器不同,更加尖脆,這半截劍,是我從底下撿的。”
“這也是殺死第三位女子的武器。”鐵慈道,“她背後被海東青抓住,傷口鮮血淋漓像是抓傷,但實際上,扒開那鳥爪抓傷,可以看出裏頭真正的致命傷是一道極窄的傷痕,那隻有非常薄的劍才能做到。我那時候因為無意中看見了這位的手引發了懷疑,故意引他出劍,掰下了劍尖,才確認了殺人凶器。”
李堯一臉憤怒的恍然,卻緊緊抿著嘴。謝千戶在人群外低喟一聲,道:“好個心機深沉的人!”
鐵慈耳力好,聽見了,立即揚聲道:“千戶大人,庇護凶犯蒙蔽百姓殺人滅口手段百出的人您不誇讚,怎麼反倒誇起我來了?”
丹野噗嗤一聲,快樂地用靴子碾了碾腳下的李堯。容溥微微一笑。
他一笑,人群裏的女子都偷偷看他,他隻看鐵慈。
鐵慈誰也不看,一指縣丞府邸方向,道:“淵鐵武器十分珍貴,他並不是煉製武器的那一方,而是屬於監督和聯絡的一方,因此蒼生塔這邊頂多給他這一柄。淵鐵珍貴,哪怕斷了他定然也舍不得扔,會留下來想辦法再打。這位應該在李縣丞家中有住處,不妨去查一查。”
李堯冷聲道:“誰敢無故搜查我府中!”
他積威之下,在場差役和百姓竟無人敢動。
鐵慈笑微微看向一直站在人群中的縣令。
縣令一直有點茫然地看著,接收到鐵慈目光,猛地一個激靈,上前一步,喝道:“來人,去查看縣丞的宅子!”
“你!”
“再說一遍,我是縣令!”縣令盯著那些猶豫的差役。
差役們終於快步離去一隊人。
“一個縣丞的宅子,也敢稱府。”鐵慈輕飄飄地道,“稱了幾天府,就以為自己成王了。而旁觀的人,竟也就以為自己成了民……真是可笑。”
縣令麵紅耳赤地低下頭,長久地被壓製,他竟一時無法適應縣令的身份了。
心中卻升起暗暗不安。這位茅公子,委實不太像個無權的苑馬卿的子弟啊。
這家學淵源,擅長駕馭的哪裏是馬,明明是人,是官。
鐵慈其實並不關心查驗的結果,她給出了太多證據。別的不說,李縣丞的人卻擁有了蒼生塔下秘密煉製的武器,還有第三具女屍的傷口,都是無可推翻的事實。
她隻是想看看這位酒鄉縣令還能不能扶得起。
畢竟海右之地重要,此地如果能有一個縣握在自己手中,也是好事。
不多時差役果然拿回來一柄斷劍,同時跟來的還有巡檢司的差役,這些人原本被縣丞排除在外,如今卻都來了。
鐵慈微帶讚賞地看了縣令一眼。縣令立即低頭。
他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心中暗暗後悔,後悔之前沒聽幕僚建議,好好結交這位茅公子。
眾人都看李堯,李堯卻怒視鬥篷人,道:“張強,你這個混賬,我看你落魄好心收留你,你竟敢背著我做下這般禍事害我!”
丹野嘖地一聲,搖搖頭,抬腳就去碾他的嘴,“要不要臉?這時候來撇清關係了?”
容溥就站在他身邊,伸手一攔他的腿,“狼……公子且慢。”
“嗯?”丹野挑眉看他,微彎的眼角凶光閃爍,滿滿的不耐煩,“這種惡心東西,你心疼?”
“他犯了罪,自有我大乾法度懲治。”容溥平靜地道,“不敢勞煩異族動用私刑。”
丹野眼眸從眉毛底下飛出去,覷見鐵慈一臉讚同神情,頓時心間升起一股燥意,嘴角一扯,湊近容溥,“公子哥兒,別想踩著我給人獻殷勤,這位,”他眉毛對著鐵慈挑了挑,“將來是我父親的女人,和你有什麼關係?”
容溥神色一冷,“胡言亂語!你若再辱皇太女,大乾便派使者問問你父王,看他敢不敢應一聲!”
“有何不敢!一個傀儡皇太女而已!”
“那是我大乾的儲君,你真以為儲君能輕易廢立?”容溥淡淡地笑,“能有這般錯誤想法,大抵是因為你們大漠王帳之下狼子眾多不值錢,今日榮寵明日白骨吧。”
“你!”丹野眉頭一豎,那微帶甜意的彎彎眼角,忽然便生出鋒利如刀的殺氣。
鐵慈早已注意到這兩人之間不對勁的氣氛,怕容溥在那狂徒手下吃虧,便對容溥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容溥立即對丹野一揖,退到鐵慈身邊,和她肩並肩,對著丹野一笑。
丹野盯著這一笑,腮幫間格格一磨,猛然煩躁地轉過頭去。
赤雪冷眼看著這兩人,輕聲對丹霜道:“這才哪到哪,就修羅場了。”
丹霜冷冷道:“一個綠茶,一個哈士奇。”
赤雪聽慣了這些古怪詞兒,點頭,“隨風搖曳,狺狺狂吠,都是想太多。”
“然也。”
李堯忽然慘叫起來,原來丹野生氣,腳下控製不住,便碾碎了他幾顆大牙。
李堯一邊慘叫,一邊猶自掙紮道:“不能說是我的護衛就和我有關!他做的事,哪件和我有幹係!你們沒有證據!”
“爹!別再騙人了!”驀然一聲哭喊傳出人群,李堯一呆,看看李小姐哭著衝了出來,噗通跪在他麵前,“爹!做的事就認了吧!不能再這麼害人了!”
“你滾——”
“牢是你弄塌的,在府裏也是你命人放了熏香迷藥,栽贓茅公子是采花大盜的!我提前醒了,隔窗看見了,迷倒我的藥還在我嬤嬤那裏,爹,別再害人了……”
李堯掙紮著伸腳去踢李小姐:“逆女!逆女!”
丹霜衝過去拖走痛哭的李小姐,順腳狠狠踹在李堯肚子上。
李堯慘叫著讓他的親信來救,又不斷揮舞著手腳,人群外原來旁觀的謝千戶,神色忽然一凜。
鐵慈正在和容溥說著什麼,也沒注意到這一幕。
李堯的親信一部分和容家護衛打鬥,一部分向鐵慈衝了過來,半途卻被巡檢司的差役攔住,昔日同僚怒目相向。一個說對方吃裏扒外不保護縣丞,一個說縣丞倒行逆施已經是罪人,還想傷害茅公子?
鐵慈倒沒想到這短短時日,還能獲得巡檢司的那些差役擁衛,有些意外。
謝千戶忽然大步走來,對鐵慈深深行禮,道:“先前公子擊鼓告我,我還十分憤怒,如今才知真相。公子告得極是,是在下識人不明,為人所蔽,險些犯下大錯。如今正當將功折罪,公子放心,此處便交給我們,定將李堯及其黨羽全數捉拿歸案!”
鐵慈笑道:“謝千戶迷途知返,可喜可賀。”
“公子有傷在身,還是先一邊休息吧。些許小事,衛所弓兵便可應付。”謝千戶一邊令手下將百姓再次驅趕出蒼生塔院牆外,以免百姓被鬥毆誤傷,一邊示意鐵慈去塔下休息。
鐵慈看著人群被往院牆外趕,連縣令都被逐了出去。漸漸院內隻剩下了容家,自己,衛所兵丁和李堯的親信,而李堯的人漸漸也被容家護衛和衛所兵丁所合力控製,便隨著謝千戶往塔邊走,謝千戶走在她側麵,長長的身影,覆蓋住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