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的指尖微微收緊了,但終究是一言不發,隻逆著送親的人群一步步往正中的紅轎走去。
短短數十步,她想起了許多。
想起了往日裏與昭華相處的點滴,想起了這些時日中令人絕望到窒息的無能為力,想起了邊關的李容徽——
月前,她給李容徽寄去書信的時候,曾經想過許多,但最終還是未曾落下一筆。
原因無他,隻因她也在父親與哥哥的隻言片語中,隱約得知李容徽的處境。
北城一役,舉步維艱。他大抵也再無餘力,來插手盛京城中之事。
更勿論往返一趟,便是日以月計,而因使臣急著歸國,昭華的婚期定得如此之近,即便是落筆在紙上,也隻是徒增彼此的憂慮與無力之感罷了。
思緒回籠時,她已立在了那裝飾華美的紅轎之前。
棠音忍了忍淚意,隻對著那以金線浮繡著鳳凰於飛的轎簾輕聲開口:“昭華,是我,棠音。”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華美的轎簾迅速被人掀起,簾後露出昭華那張熟悉的嬌豔麵孔。
即便是上了濃豔的妝容,卻仍舊掩蓋不了眼底深深的青影。麵上倏無喜色,也無淚意,隻有一片麻木之色,唯獨見到棠音了,那雙鳳眼裏才終於有了波動,好半晌才輕聲道:“棠音,原本我還想著送你出嫁的。沒想到,卻是你先來送我。”
棠音本就強忍著淚意,聽她這般一開口,一雙杏花眸裏立時便蒙上了一層雨霧,盈盈將墜。
昭華蹙眉,緩緩抬起那雙纖細的,染了嫣紅色鳳仙花汁的手指輕輕替她揩了揩眼尾,咬唇道:“別哭。你我一落淚,便讓清繁殿與東宮裏的人得意了。”
她說著,咬唇笑起來:“我們怎麼能讓他們得意?讓他們看了笑話?”
棠音也不想臨別時再讓她難過,便也勉力忍住了,隻慢慢與她說一會話,又將自己帶來的妝奩遞給她,裏頭滿滿一妝奩的首飾,盡是棠音往日裏最喜歡的,與昭華同她打雙陸時,曾經下過賭注,卻又未能贏到的。
昭華看著這一妝奩的首飾,眼角也微微有些泛紅了,良久不語,直至前頭的戎國人終於忍不住開始高聲催促,這才握緊了棠音的手啞聲道:“棠音,我放不下你。我這一走,往後,可再沒人能護著你了——”
戎國人卻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隻高聲呼和了一聲,送親的隊伍便又緩緩開撥。
棠音跟著紅轎追了一陣,終於沒了力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送親的隊伍愈行愈遠,漸漸消失於視線盡頭。
她在原地立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半蹲下身去,哽咽出聲。
待寒意漸侵,冬節將臨之時,棠音又一次見到了李容徽的暗衛。
此次,他不但帶來了李容徽的書信,還帶來了兩句口信——
“若是在正式出嫁前,相府嫡女病逝,抑或是失足落水,這樁婚事自然作罷。”
“若想離開,暗衛會帶你來北城。”
棠音聽罷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輕抬了唇角,低聲道:“你替我謝過他的好意——我不會離開盛京城,離開相府。”
她頓了一頓,又輕聲道:“你在此等候稍頃,我去給他回信。信中我會將此事說明,不會讓他為難與你。”
她說罷,便順著抄手遊廊緩步往自己的閨房行去。
方一背過身去,眼前淺棕色的遊廊便已有些微微模糊了。
棠音低垂下眼,輕咬了下唇,一寸寸地強自壓下了翻湧的心緒。
以如今盛京城中的近況,若是她便這樣一走了之,李行衍定會借此發作,置相府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哪怕僅有一線希望,她也願以自己的性命去賭家人平安。
盛京城中風雲變幻的同時,北城的光陰也隨之無聲轉過。
待時隔一年,盛京城裏的棠花再度綻放之時,李容徽又一次收到了棠音的回信。
彼時,棠音寄來的信箋已在匣底堆出淺淺的一層,而北城裏的內亂已平,外敵也已近乎潰不成軍。大抵在入夏之前,便可回京。
今日裏李容徽的心情也頗好,一壁以匕首破開信箋上的火漆封口,一壁將視線落在遠處換下的鎧甲上,那打磨得光亮的護心鏡上,唇角微抬。
離京前,他最後一次與棠音離宮的時候。在一家販家什的鋪子中,這麵銅鏡曾驚鴻照影般短暫地映入過小姑娘的容顏。
他買下了這麵銅鏡,一路帶到北城,打成了一麵護心鏡,隨著他征戰過邊境的每一寸疆土,替他擋過無數的冷箭流矢。
也在午夜夢回時,無數次地在鏡中見過小姑娘愁眉輕蹙的模樣。
而夢醒之時,鏡中已空茫如初。
所幸,如今春秋輪轉,北城的戰事將平,他也終於可以回到盛京城,再次見到自己闊別許久的小姑娘。
而這一次,他不會再放手。
即便是豎起重重宮牆,他也要將她困在其中,一生不得旁顧。
‘哢’地一聲,是火漆落地的聲響。
李容徽思緒回籠,下意識地垂眸往信中望去。
隻一眼,眸光便驟然一凝。
——宣紙上空空如也,未落一筆。
他眸底暗潮驟起,豁然抬首,尚未來得及開口質問,前來送信的暗衛已雙膝跪在地上,隻雙手將一鼎小小的香鼎奉上,啞聲道:“相府結黨謀逆,舉族押入天牢,東宮唯獨留了沈姑娘於府中,重兵把守。”
“屬下冒死去見了沈姑娘一麵,情急之下,她甚至沒來得及留下書信,隻讓屬下將這鼎之纇香交給您,再替她帶一句話來——若是他日凱旋,還望您能代她迎昭華公主回京——”
他的話音未落,卻聽耳畔風聲一厲,是李容徽自他身旁飛掠而過,一刀斬斷了拴著戰馬的韁繩,揚鞭往盛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暗衛看著他遠處的背影,嘴唇翕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相府一夕之間敗落,即便他得到消息便迅速趕來,卻也過了一月之遙。如今北城與盛京之間仍是相隔千裏,縱使是晝夜兼程,也……
終歸是太晚。
盛京城裏正是落花時節,滿城的落英掩蓋了城中淡淡的鮮血腥氣,平添幾分旖旎。
五皇子李宴慵然以一支銀簪輕輕撥動著香鼎中的灰燼,輕闔著眼,靜靜賞了一陣並不該存於這個時節裏的清冷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