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榷前去朝會,走過午門和皇極門間的宮道時,恰好撞上了庶吉士沈靖平。
紫宮裏上個月才變的天,一個月以來持續陰晴不定,坐鎮在奉天殿裏的那位主子恩威難測,下邊的諸大臣隻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往常上朝時群臣總要分作三三兩兩的小團體,文官和文官,武官和武官,內閣和內閣,都察院和都察院……要麼聊聊昨天遞上去的折子,要麼說說近來於朝野間風聞的一些消息,如今都是目不斜視各走各的路,個個噤若寒蟬。到這種時候,更沒有人會出來和崔家的人搭話了——畢竟幾個月前,崔家還是最純正的太子黨,而眼下坐在奉天殿禦座上的卻並非當初的那位太子。
沈靖平穿過皇極門時狀若不經意送來的一眼便顯得頗含深意。
崔傕麵上不露,隻將那個眼神記下。跟在身後的大兒子崔璘也留意到了,加緊步伐疾趨上前,低喚了一聲:“父親……”
崔榷擺擺手示意不必多言。
庶吉士是什麼?他們出身翰林,翰林院為儲材之地。依本朝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而隻有從二甲和三甲中挑選出的精英才能成為庶吉士,他們為皇帝講解經史書籍,幫皇帝起草聖旨,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在他們處的許多消息省去環節,來得比中書省和內閣還更便捷準確。
如今這位庶吉士沈靖平,在當今天子還是肅王時便在他府上做幕僚,有一番從龍之功。後來肅王得登大寶,他也平步青雲做起了庶吉士,隻怕是皇帝為自己預備的儲相之才,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昔日崔家不會去結交一位肅王府的小小幕僚,與沈靖平素無來往。不知今日對方為何會遞來這個眼神,卻不能不看重這位庶吉士的提點。
“隻怕是你弟弟的處置……有結果了。”
今日恰好是望日,依律製皇帝著皮弁服,穿一襲絳紗袍,當今天子身上有一半鮮卑人的血統,相貌與漢人略有差異,他膚白如冷玉,眉骨突出,雙眸深邃,深刻的眉眼間總透出幾分陰鷙,今日被這鮮亮的顏色一襯,整個人卻是俊美瑰傑,神采奕奕。
皇帝端坐在禦座上,居高臨下俯瞰群臣,隻見他目空無物,並不將目光放在諸人身上,遠視高處,神態閑靜深遠。諸大臣的心卻不能跟著一起平靜下來,反倒很有些惶惶。這一個月以來他們也摸清了一個規律,朝會時皇帝若擺出副要與他們好好說道說道的姿態,當日還能敲定一兩項推動朝政事宜的舉措,君臣之間的氣氛勉強還能相得。皇帝若擺出這副不想說話也不想聽他們說話的姿態,便是做足了準備要清算舊賬,他們中的一些人或是認識的親舊朋友又要倒大黴了……
皇帝指出來宣讀旨意的人也讓眾人一個激靈。
錦衣衛指揮使辜銘。
他展開了一幅黃麻紙——是敕書。
大殿裏靜得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到,辜銘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此間。
皇帝又罷免了一些官吏,懲處了許多罪囚。
一個個名字後麵羅列了一條條不赦的罪狀,至於懲處,輕的笞、杖,重的徒、流,又或貶入賤籍,做奴婢做官妓。再重的隻有死刑,不外乎絞和斬兩種。
辜銘念了好一陣,統共有上百人之多。但比起開初的株連九族、女眷世代充作官妓又或是剝皮楦草一類血腥殘酷的慘劇,已是稱得上溫和的手腕,這一個月以來風聲鶴唳,大臣們業已習慣了有這把染血的刀懸在頭上,嗅著它的味道,感受它的寒意。不少人這時甚至鬆了口氣,知道這一場朝堂上的殺伐終於臨近偃旗息鼓的時候。
崔璘留神細聽,聽到幾個熟悉的名字時心下一凜,是三大營裏的人,還有幾個是二弟過往的同僚,可他卻沒聽到二弟的名字。等辜銘念完了,他數出當中有三個崔姓之人,有兩個他知道,不知道的那個是女子,被貶入了教坊司。
下朝後眾人的精神顯然振作了幾分,以為嗅到了陰霾後一絲陽光的氣息,也有人擺出笑臉左右打起了招呼。
崔璘緊跟著崔榷,二人一言不發直奔午門而出。
父親板肅著臉,一路匆匆催馬奔馳,不複來時的持重之態。
崔璘心裏奇怪,回到府上才敢問出來:“父親,可是今日的敕書有何不妙之處?”
崔榷不答,一路走進書房,他屏退左右,崔璘入內關上房門。回頭就見父親扶住桌案,張嘴倏地噴出一口血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