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
大紅的喜轎,大紅的吉服,大紅的蓋頭,大紅的迎親隊伍。
一對人馬排成兩排,在嗩呐鑼鼓的喧鬧聲中浩浩蕩蕩地沿華清街前進。從今天開始,她即將成為人婦,即將一腳踏入衛府的深宅大院,即將要在大家族的明爭暗鬥中掙紮生存,即將告別自由自在的日子,告別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當那鳳冠霞帔穿在身上,她就知道今生今世,將被束縛那顆熱血沸騰的心,扼製呼吸新鮮空氣的權利,直至死亡。身為愛新覺羅的後代,她的人生注定不能由自己決定。
喜娘扶著她走過長長的紅氈地毯,跨過高高的門檻,聽著那鼓樂聲漸行漸弱,感覺到紅絲帶的另一頭被人扯住,毫不客氣地帶著她向前,如果不是喜娘扶著,她可能被這股凶狠的力道拽倒。
司儀的高嗓門尖聲唱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她僵硬地、機械地任人擺布,交拜時鳳冠的珠釵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她嗅到了一股沉鬱的濃烈的男性味道,屬於她的丈夫。她那從未謀麵、卻製造了很多傳言的丈夫。聽說,他是個民主分子,在這個年代被稱為激進分子的人;聽說,他曾留洋一年,後來被迫中途返鄉;聽說,他極力排斥這樁婚事,如果不是礙於年邁的爺爺,他會棄家逃婚而去;聽說,他是民盟學社的骨幹分子;聽說,他不務正業,每天都留連於那個寫些亂七八糟文章的出版社。
落塵不知道,她究竟嫁了一個怎樣的丈夫。
鳳冠壓得她脖子酸痛,身子也坐得僵硬,手中緊緊抓著純白的蘇州綢緞,觸感滑膩清涼。過了今晚,她便如這絲緞一樣,在潔白的人生上染上血痕,且那血痕一定黯淡幹涸,正如她所能預見的人生。
門外人聲嘈雜,吳媽推門而入,匆匆道:“來了來了,四少爺來了,快準備好,蓋頭歪了沒有?挑蓋的金錐呢?交杯酒呢?大棗、花生、桂圓、蓮子,擺好,擺好。”她話音剛落,一大群人擁著頭戴金冠身穿喜袍的新郎官進門,落塵在蓋頭下的縫隙中看見一雙嶄新的錦鞋和喜袍的下擺。
“四少爺,揭蓋頭了。”
金錐掀起大紅蓋頭的一角,緩緩上挑,露出她細致的下頜和裝點得紅豔欲滴的小嘴,也許是太慢了,新郎手一抖,蓋頭沿著金錐滑落,重又遮掩住紅巾下的秀色,隨後又整個滑落。眾人齊聲抽氣,不知是驚於蓋頭落地的不吉利,還是驚於新娘的花容月貌。
落塵閃動睫毛,緩緩抬眼,終於見到了她的丈夫——衛靜康。
他有一張輪廓深刻的臉,飽滿的額頭,時下一般男子流行的短發,挺直的鼻梁下麵是緊抿著的薄唇,唇角的弧度略上揚,使他突出的五官顯得親和。惟有那雙沉靜烏黑的眼眸,給人一種淡淡的涼意。有一刹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驚豔,瞬間消失了,黑漆漆的眸子如沒有星月的子夜,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