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但這句話似乎並不適用於女皇陛下。
每每上元佳節,女皇登樓與民同樂。
百姓在城樓下仰望陛下,隻覺得年年歲歲, 陛下都未有任何變化。尤其是她看向人時似笑非笑的眼神, 實在是幾十年如一日的藐視一切。
“那難道不是因為他們站得太遠, 根本看不清我的臉麼!”對於流言, 薑莞頗理直氣壯地給出答案。
薑曦已然長成大姑娘,從累累奏折之中抬頭,無奈望向在榻上閉目養神的薑莞:“陛下可真是……”她被薑莞養大, 學了薑莞的五成脾氣。
在這五成脾氣裏, 又有八成學到了薑莞情感上的淡漠。除去對著薑莞, 她對誰都冷冰冰的, 大約也與她小時候的遭遇有關。
女皇從不吝嗇於展示她的慷慨, 她在國家的發展方向上有著讓人不容置喙的專斷, 但她又肯將實權切切實實地交付在有真才實學的官員們的手上。甚至對於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她也肯悉心栽培,並親手教她處置朝政。
但她對薑曦的培養方向又與培養普通的君王很不相同。
薑曦卻對她的任何決定都無條件服從, 薑莞教什麼, 她便學什麼。薑莞要她如何做, 她便如何做。
她言聽計從地過分,時常讓零零九懷疑薑莞是不是給薑曦下了蠱。
薑曦看女皇閉眼休憩, 於是噤聲, 繼續低頭處理起政事。她目光在手中的奏折上一頓,拿起奏折起身到窗下的美人榻前輕聲道:“陛下。”
薑莞懶洋洋地張開眼睛:“怎麼?”
“您叫我一直留意的消息又出現了。”薑曦雙手呈上奏折。
薑莞接過,淡淡一掃,複又合上,遞還給薑曦:“將我那兩道旨意發出去吧。”
“是。”薑曦接回奏折, 為她將多年前就準備好的兩道聖旨發了出去。
奏折上是隴西縣令絮絮常事,其中十分矜持地提及城中發展如今有些過速。因著與晉國相鄰,隴西與晉國的貿易往來也更加密切,因此隴西城中手工業發展迅速,甚至到了人手缺少的地步。
這實在是很甜蜜的煩惱。
隴西縣令又在奏折中提出城裏的解決方案,即雇傭人手。
雇傭並非隴西首次提起,早在一年前已經有安平及早期安平化的城市提出過。一年之中此言更是屢見不鮮。
過去薑莞曾與沈羞語說起思想尚不成熟,不是時候。如今她設想周全,也到了時候。
祁國平穩發展,陛下許久沒有發布過大政令,如今一出手便是兩條,叫祁國一陣動蕩。
一條是關閉牙行,禁止買賣人口,買賣雙方一經發現皆斬首示眾。
另一條是自即日起祁國內不得再簽賣身契,以雇傭關係替代。雇傭雙方簽訂契約隻規定做工,與人身自由無關。過去簽訂賣身契者攢夠贖身錢便可贖身。
這兩道旨意涉及利益重大,上至薑莞自己,下至黎民百姓皆要受到各種各樣好的壞的影響。
旨意一下,折子如雨向宮中遞。
文武百官如今家中還有許多下人,廢止賣身契他們日後讓誰伺候。
然而薑莞對紛紛揚揚的折子視而不見,直接以身作則,與宮中樂意繼續做工的宮人們簽訂做工契約。
宮人們簽訂了要在宮中做多少年的契約,尚還有些雲裏霧裏,反應了好久才意識到這契約是完全利於他們的。他們不必賣身給宮中,做夠了簽訂的年數可以續約,也可以出宮做別的亦或是養老。
有薑莞做榜樣,朝臣們發現原來並不是不叫人伺候他們,而是換個說法,不少人放下心來。
但薑莞的政令帶來的最大影響從不是立竿見影的,眼下看是還以人身自由,隻要持續下去,人人做工有了錢,誰還願意做伺候別人的下人。
百姓們是最樸實的,卻也是最聰明的。他們有著狡猾地直覺,能粗略地分辨出對他們好與不好。
薑莞的政令十分好懂,且如今並不是什麼缺衣少食的年代,百姓全然不必賣兒鬻女,不一輩子給人做奴仆難道不是好事麼?
於是便造成了民間感激,中上層反對的局麵。
但數十年執掌政權,女皇已經將百官把持在手中,令行禁止,說推行什麼就要推行什麼。她從不反對人人抗議,尊重每一個人表達的權力。
隻不過大家說不說,與她聽與不聽,采納與不采納完全是兩碼事。
在祁國,不止女人的權力越來越大,百姓的權力也越來越大。
女皇卻漸漸老了。
縱然她是個很能與時間較勁的人,但自然規律不可逆轉,她必須順應天時。
八珍為她梳發,眉頭忽然一跳,偷偷摸摸地從她頭上拽下一根白發。
薑莞立刻察覺:“長就長了,你拔它做什麼?”
八珍嚇了一跳,這位在宮中說一不二的大宮女難得露出些局促:“被陛下發現了。”
薑莞白眼:“我頭皮疼。”
八珍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薑莞伸出手:“給我看看。”
八珍猶豫一瞬,還是將拔下來的白發交付在薑莞手中。
薑莞捏著頭發翻來覆去地看,最後將之往桌子上一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