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個餃子(1 / 3)

三十六年前的茉花新城,月亮比今天要渾圓一些,斑駁的月影從大槐樹中遺漏下來,映照著樹下玩耍的孩童,小腦袋一甩一甩,活像是古老傳說中的小人怪成精——每當午夜就會坐到後窗子上一閃一閃的看著你的閃電娃娃。

當然,那傳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乾坤宮裏的皇帝老子,怕還沒有死呢。不過自從他死了,茉花新城裏也就再沒有什麼傳說了,其實從第一架飛機高高的從乾坤宮的天空上掠過的時候,天上的神仙在城裏人的心中,就已經徹底死了。

他們應該慶幸,他們生活在一個人欲空前解放的時代,舉頭三尺沒有神明,黃泉之下也沒有地獄。若非如此,城市近郊的槐樹嶺,也不會像今天這樣繁華還有熱鬧,雖然三十六年前的今天,它也一樣的熱鬧,在一個臨街的餃子館裏,日複一日的重複著它平靜的熱鬧。

槐樹嶺的房子,三十六年前,還是土的,差不多的房子前都有棵槐樹,雪姨家的房子,原先也是土的,因為獨生女兒金姐要成親了,她狠下血本把房子給翻成石頭的,她很羨慕自己的女兒這麼年輕就住上了她足足奮鬥了一輩子的石頭房子,雖然金姐那年,已經二十九歲,這在槐樹嶺這個與乾坤宮距離的這麼近的鄉野,已經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然而那件大事的本身,卻僅僅是因為,金姐還沒有成親,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沒有成親,這在人類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足以成為一件天底下頭一等的大事,甚至大過乾坤宮裏的皇帝老子駕崩。

但是,金姐卻不著急,一點也不,因為她還不至於餓死,至少是在太陽下山之前,她還不至於因為沒有一個男人一腳踏進門來將一天賺來的鈔票還有糧票雙手奉到她手裏而擔心自己很可能見不著明天的太陽,因為,雪姨養的起她,雖然那時候,雪姨的男人早就已經死了,男人名下的土地也已經一並被收了回去,雪姨感覺到自己孤兒寡母的遭人欺負,但是幸好,家裏還有一個餃子館,雪姨的餃子館在槐樹嶺可是遠近聞名的,周圍十裏八村的人,差不多都吃過雪姨的餃子,他們很愛吃她的餃子,雖然曾經不避免的參與過對孤兒寡母的欺負,但是隻要是在槐樹嶺出生的人,卻從來也不能堅定的拒絕那從狹小的臨街的餃子館裏傳出來的誘惑。

槐樹嶺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不愛吃雪姨的餃子,但是奇怪的,他們卻從來也不愛吃金姐的餃子,雖然是雪姨的女兒,但是金姐的餃子,卻從來也不受歡迎,沒有人誇獎過她的餃子好吃,因為她的餃子本來就不好吃,雪姨漸漸的開始為金姐擔憂,連餃子都沒人吃的女人,以後還能嫁出去嗎?有時候連雪姨自己都不相信,金姐她,竟然是自己的女兒。

所以,金姐以後就隻負責給客人上餃子,這看起來似乎是一份永遠也不會招來批評的工作,因為金姐生平,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批評。

其實金姐是很安分守己的,非禮不言,非禮不動,隻是該言的時候,她仿佛也不會言,該動的時候,她仿佛也不會動,她隻負責上餃子,上完了餃子,她就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吃餃子,等著他們吃完了再去收拾盤子。館子裏沒有陌生人,從來沒有,但是他們對金姐,看起來卻倒是仿佛有說不出來的陌生,他們喜歡講故事,講遙遠的遙遠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裏有財主,長工,馬幫,駝隊,日本人,國軍,大煙,洋錢,聽起來,似乎是一個很熱鬧的時代。

館子裏的人都喜歡講故事,對著金姐這個不相幹的人講起那些本來也與她從來也不相幹的故事,故事裏的人都有名字,還有血肉,生命本身就是一種順流而下的自然現象,誰也不能阻止一群衰老的生命孤獨的講他們隻要活著就仿佛是永遠也講不完的,活著的故事。

九叔叔是館子裏最愛講故事的人,他喜歡講日本人的刺刀,割起人脖子來,像是宰雞,但是每一次,他都能幸運的逃脫,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每一次都像小雞一樣伸長了脖子等著挨宰。

九叔叔隻要一講起宰雞的故事來,往往會格外的眉飛色舞,讓人很難相信,就在昨天,他的女人剛剛死了,反正他也不愛她,一點兒也不愛,娶她回家,隻是為了洗衣做飯,這麼多年他在外麵有無數女人,他從沒看上過她,認為她甚至都比不上外麵那些女人的一個腳趾頭,現在她死了,反倒是件好事,他早就又看上了一個女人,隻等這個死了立馬就接另一個過門了。

館子裏的人不大喜歡九叔叔的鄰居水蛇腰,她年輕的時候的確是水蛇腰,現在老了,變成水桶腰了,還是不忘了抱怨這輩子命苦,沒能嫁個好男人,受了一輩子苦,但是,沒有人相信她,她的男人據說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老實人,而且,現在也已經死了。不過這個老實人,隻有她自己知道,敞開門是人,關起門來是鬼,專會咯吱人,不言不語的,就能把你咯吱的連腸子都吐出來,其實倒還真以為自己嫁了個老實人呢,誰想到越是老實人,才越不是個人。

四姥姥的男人也死了,死了三十多年了,是被綁在大槐樹上殺了頭的,聽說是給誰當了探子,有人說是日本人的探子,有人說是偽軍的探子,還有人說是國軍的探子,更有人說其實是搞地下情報的,反正直到殺頭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的探子。